高金素梅(中国台湾)


给祖灵交代(高金素梅)

文:(郑空空)

 

第一次访谈:转换跑道的高金素梅

尽管演艺圈转而从政者不乏其人,但绝大部分是表现平平、没有作为,而高金素梅从政后的表现,却让许多原本不看好她的人跌破眼镜。如果说,政治与表演相去不远,那么「表演行为」这样的说词,也很难适用于高金素梅在国会殿堂外、在媒体与基层民众的目光之外,仍认真做功课、紧盯法案修订的行为;因为这些事情都无法作秀。

高金素梅原为影视歌三栖的艺人,曾获圣地亚哥最佳女主角奖,演出李安执导的「喜宴」之后,影艺事业更是水涨船高,但她却在前途一片看好的时刻,选择急流勇退。

1996年,高金素梅经营的默林婚纱公司突然烧起大火,不仅烧光她的积蓄,也夺走数条人命。虽死里逃生,但对于罹难者,她自责不已,身心备受煎熬。然而也是罹难者家属的宽慰,鼓励她要把握生命好好活下去,才让她有勇气重新站起。戏如人生,1999年,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她发现自己罹患肝癌。没有哭天喊地,而是感谢老天爷,让她在一闪而过的念头下,排除医师的意见,坚持要做检查,因而发现肝癌并及早手术治疗。连续二次如此近距离地碰触生与死之间的那条线,高金素梅对生命比一般人有更多的体验。

手术后一个多月,台湾发生921大地震。高金素梅对灾民失去亲人虽生犹死的痛、以及不知未来要如何活下去的彷徨无助,心有戚戚。「我觉得应该去看看他们,做些什么来协助他们。」于是她与慈善团体走访部落赈灾,然而也是透过这样的走访,让她看到更多部落的困境。在部落民众与亲友的期待、劝进之下,她决定参选。顶着演员的高知名度,2002年,她成为第一位女性原住民立法委员。

过去艺人从政的评价都不佳,因此高金素梅初进立法院时,不论是立法院同僚、媒体或社会大众对她都不看好,高金素梅清楚他们的怀疑,但她不想辩解,打算用行动解除大家的疑虑。

她认真学习,找来好的幕僚,并且不放弃跑部落,因为她认为一定要清楚基层的声音。在3年当中,她跑遍每个部落。「我们带着摄影机,把部落的状况拍下来,作为问政的依据。」

2002年,行政院提出设置「马告(Magau)国家公园」[1]计划。这个计划原来是在1998年到2001年之间,生态保育团体为了保护栖兰山(马告山)国宝级桧木群所推动,他们认为只有成立国家公园,才能真正保护桧木林。但就台湾既有的几所国家公园来看,居住其内的原住民对于国家公园的保育成效与积极度相当质疑,更对其挤压生存权非常反感,遑论再划定一个新的国家公园!由于该案范围含跨乌来(Wulia)、大同(Datong)、复兴(Fuhsing)与尖石(Jianshih)的四个原住民乡,皆为泰雅族地区,为此,高金素梅对于马告国家公园的设立有相当多的疑虑。

「有很多朋友来帮忙,拿国外的案例让我知道,不管是法案、国家公园法、整个原住民历史…,这个案子是我真正学习的开始。」在参酌国外原住民运动的理论之后,2002年8月,高金素梅开始到这4个乡进行60场次的「反马告国家公园」部落巡回说明会。她援引国外国家公园与原住民案例、法令,向部落民众说明,将议题拉至争取自然主权、回复传统领域的高度,并与支持马告的同胞也是当地的意见领袖,就「处长给原住民做」的「共管机制」激烈辩论。一时之间,生态保育与原住民权益似乎发生对立,泰雅同胞的感情产生裂痕。

但在辩论之后,高金素梅还是找来最早催生栖兰(马告)国家公园的生态团体,仔细检视马告国家公园的预定范围,他们发现,真正需要保护的桧木群并未被划入,在另一方面,她也找来学者、专家与幕僚共同就预算执行层面检视,发现该案的真正目的是要准备要大举开发,以招徕游客、增加观光收益。这些惊人的发现,让生态保育团体与原住民团体重新走在一起。

于是,高金素梅发动全台各部落的原住民,集结在总统府前,要求「光复传统领域、反对划定马告国家公园」,这次的街头行动,使社会大众感觉沈寂已久的原住民运动似乎重新点燃。之后她并联合各党立委,成功封杀马告国家公园的预算。

2003年,她开始部落行脚,巡回部落会勘民生建设。不同于一般政治人物只找意见领袖,如乡长、地方民意代表……等吃饭、谈话后立即走人的做法,她认为「真的要走基层,就不应该只找上面的人,如果只找上面的人,就看不到真正的问题。」

透过现勘调查,她了解山区部落在用水设施、道路交通、教育、医疗、就业、生计等各方面的实际状况,发现与政府部门的预算、执行报告有极大的落差。

2004年2月,高金素梅参与「强化国防军购公投」辩论,她指出,军购非但不能为台湾带来和平,反而使台海二岸关系更为紧张;而天文数字的军购费用将吃掉民生预算,政府若要用7,000亿购买武器,原住民宁可把这些武器换成学校、自来水、解决失业这些攸关社会安全的民生照顾,最后她并提出和平「不是以战止战、以武制武,而是要抛出和平引来和平」。

在第一任立法委员期间,她勤走部落,进行教育,如将日军侵略泰雅部落的历史照片送回部落巡回展出;让部落民众发出声音,使这些想法得以反映在政策与法令上,如就国家公园法的修订在部落举办巡回公听会;或是如上述的基础民生设施调查。「到部落里面去,把理念告诉大家,那才是很棒的。」她说。

2004年7月2日,台风造成严重水灾,重创山区部落,当此急需救灾之际,执政当局却不顾救灾的紧急工作,忙于指责是谁造成严重土石流灾情以推卸责任;副总统吕秀莲更是公开出言污蔑原住民滥垦滥伐,并表示抢救他们不是慈悲、灾民不如移民中南美洲开创事业、以及真正的原住民是早已消失的矮黑人……。为了抗议副总统一再用语言暴力践踏原住民尊严、歧视原住民、与不顾原住民的生存,7月17日,高金素梅与数十位原住民前往凯达格兰大道静坐,高金素梅并绝食抗议,却遭警方强制驱离。在未得到执政当局善意响应情况下,7月24日,高金素梅与部落发起「出草」[2]行动,要求「反歧视、争生存」。

7月24日,全台各部落数千名原住民自掏腰包租车,千里迢迢地往赴台北,在总统府前,群众用纸刀、山猪牙象征蕃刀,表达对吕秀莲言论的愤怒与不满,并将传统「出草」转化为争取尊严与生存的意义。高金素梅等人也发表「出草宣言」,以行动争取原住民尊严,除了要求副总统吕秀莲道歉,同时呼吁总统府明确提出原住民政策。

除了透过街头运动争取原住民权益之外,在法令修订过程中,她提出多项事涉原住民权益的法条,并进行修订,如「温泉法」加入「保护原住民族权利条款」、提出「森林警察进用80%原住民」……等。2004年,在初任的最后一年,她结合其它原住民籍与无党籍立委的力量,完成「原住民族基本法」的制订。「这个法的完成,对原住民来说是历史性的一刻,因为原住民的法,除了宪法保障以外,只有教育法和工作权保障法,其它都没有,基本法是宪法以下原住民族的母法,有了基本法之后才会有子法。」

对于高金素梅第一任的表现,不论是「反马告」、「出草行动」、立法院的问政与修法……等,都受到「作秀、抢锋头」的批评,特别是这当中不乏其它党籍的原住民人士与原运前辈,然而高金素梅不想辩解,「虽然那样的说法对我并不公平,虽然我可以大大的反击回去,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历史告诉我,任何一个殖民政府都是用以番制番的手段对待原住民,以达到统治与平衡的目的,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的感触很深,在原住民的民族问题、尊严问题、土地问题都没有解决之前,我不觉得有谁能把政党放在自己身上。做这些事,是要对自己的良知交代、对部落的人交代、对祖灵交代……。」

2004年,在没有政党奥援,没有大笔辅选经费情况下,高金素梅以多于前次竞选一倍以上的票数顺利获得连任,成为艺人转战立委顺利获得连任的第一人。

 

 

第二次访谈:靖国神社行动、面对质疑与未来

郑空空(以下简称郑):前不久台湾钓鱼台主权争议,中国大陆今年则大幅回顾日本侵华60年。你赴日本靖国神社抗议,在时间上与这些事情接近。这行动如何发起?

 

高金素梅(以下简称高):这真的是巧合,因为我2002年就去日本,只是前面几趟媒体没有注意。

 

2002年3月,我在徐宗懋那里看到这张照片,(会议室中悬挂的照片,一人跪着被处决,身旁的日本军人武士刀起,被砍者的头与身体刚分离,后面站着一排原住民观看行刑),我非常震惊,全身起鸡皮疙瘩,一股热从脚底冒到头顶。从被砍的人的衣着可以知道是泰雅族人,后面有一个人很惊恐;我是演员出身,我很清楚那不是安排的,而是真实的照片。我问徐宗懋,原住民在这块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和很多学者见面,他们给我愈来愈多的资料。

 

同年4月,媒体报导有几位原住民老人去参拜靖国神社。韩国也有人被送到南洋打仗,这个官司在日本已经打一阵子,他们看到这个消息,就找到我办公室来,他们说,我们有一个团体对小泉提出控告,你们愿不愿意加入?

 

那年8月,我们大约5、6人到靖国神社,先去了解状况。我们知道有2万8千多人放在靖国神社,绝大部分是高砂义勇队。遗族要求把他叔叔的名字带回家,靖国神社不答应,他们说,这些人已经是日本的神了,变成一团火球,分不开的。我们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日本人,不可能变成日本神。但他们还是拒绝。

 

2003年3月,我们第一次提出控诉,并要求:1.小泉首相没有做出具体道歉前,不可以参拜靖国神社、2.要求靖国神社将高砂义勇队的祖先除名、3.要求一万日币的赔偿金。我们被驳回,因为他不接受我们的控诉。奇怪的是,韩国与我们的控诉一样,但福冈法院却判决小泉不得参拜,理由是违反日本宪法。

 

每次去都是按照日本法律打官司,2005年6月17日是最后一次辩论庭,不知是不是祖灵给的灵感,我想,我们说我们不是日本人,但同样是黄皮肤、咖啡色眼珠,要分辨我们与日本人不同,那就是我们的服饰、语言与歌声。

 

去之前,我们透过外交部与靖国神社联系,靖国神社的回文上写着,只要不超过第一鸟居的范围,他们可以对我们「视而不见」。对我们来说,只要有场所发出我们的声音就好。

 

6月14日,从饭店出发之后,出现一辆警车引路,把我们引到警察很多的另一个地方,并把我们拦下来,只让我和翻译下车,其它人不准。我们被困在那边,没水喝、不让上厕所。日本警察说,因为他们人手不够,没办法让我们进去,如果我们进去会有危险。我说,我们经过靖国神社的同意,警察应该是驱离那些人,而不是把我们挡在这里。

 

车上有记者要求下去采访,身为媒体人有采访的自由,可是警察不让他下车,一位记者从窗户跳下去,日本警察就开始打人。因为现场有太多媒体了,他们粗暴的行为就透过媒体传到台湾、香港与全世界。

 

离开那里后,日本律师朋友帮我们借场地开中外记者会,遗族就用自己的语言,说出父母亲告诉他们的历史,也因为如此,高砂义勇队的事情才会让大家知道。而这已经是我第7次去日本了。[3]

 

郑:关于这次的行动,台湾有作秀做过头、丢脸丢到日本去、你的政治立场……等反应,你如何看?

 

高:有这种反应的,是自称最爱台湾的这些人。1895年的历史不是只有原住民的历史,而是台湾这块土地共同的被殖民的经验,也是共同的历史伤痛,他们有很多祖先也为了台湾的尊严,不愿意被殖民、被奴化而牺牲生命,如蒋渭水。我很遗憾他们因为自己的政治立场而出卖自己和祖先的灵魂,我很期盼和他们就历史做理性的辩论,但大部分是说我在作秀,其次是讲高砂义勇队是自愿的。金美龄就说,你懂不懂历史?当时他们是自愿的,而且感到光荣。

 

在被殖民、被奴化、被洗脑(番童化教育)[4]的客观环境下,如何能说是自愿!

 

郑:去靖国神社的整个过程,你的想法?

 

高:透过一次次去,我愈来愈清楚这段历史。数十年前,一些台籍日本兵包括原住民的高砂义勇队对日本提出起诉,要求拿回邮政储金。后来发放时,有3位寿丰村的老人家,忍了很久,说,还是去领吧。他们去到日本,但走不进去,在外面哭说,我们一辈子就要这样子吗?那3人到死都没有领这笔钱,并告诉下一代,他要尊严,他不是日本人。从这段历史可以知道,他们会是自愿的吗?

 

也有一些爱好和平的日本朋友说,他们不知道靖国神社里面放了被殖民国的人,他们以为里头都是日本军人。有一次,一个日本军人的女儿,她的父亲也是去打仗,她说,我站在这边心情五味杂陈,对你们来说,我的父亲是杀人凶手,但我的父亲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我的心比你们还痛苦,并且对你们很愧疚,我们要共同努力求得全世界的和平,要求日本政府能勇敢的面对这段历史。她还告诉我们,她的父亲曾告诉她日本皇军是如何对日本国民洗脑,她说,我们这些军人的后代也曾聚在一起聊过,很多人以为皇军出征很英勇,其实错了,他们出征时,都喊「妈妈!」;没有人愿意战争的。我听到这位老人家讲这的时候,我上去抱了她。

 

我不是反对日本人,也不是反对日本民众,而是不希望战争再起。战争带来太多教训,让后代承受太多痛苦。日本军国主义让我们以为他们很勇敢,可是从另一面看,他们不敢面对自己;日本政府若是勇敢,要面对这段历史,我们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洗清内疚,但他们并不接受,反而窜改教科书、扭曲历史、封闭自己的心灵。当他勇敢的去面对,就能解脱,这么长期以来,日本还无法解脱,他如果愿意面对良知,我相信全亚洲就不会纠结在这当中60年。

 

郑:部落里的人如何看待这事情?

 

高:高砂义勇队的老人家,若能回来,不是残疾就是心理有问题。他们与外界隔绝,封闭自己,刻意要遗忘这段历史。当我们把老照片送到部落,有一些老人慢慢回忆起,没有参加高砂义勇队的也还记得这段历史,很多老人家都哭了,开始讲,年轻人就听到这段历史。

但也有年轻菁英份子说,你个人怎能代表原住民的声音?我理解他们是为了个人利益而这样说。因为太长时间的贫穷,要走到那个位置上,要花非常多的时间……,我理解他们的难处,给他们时间吧。

 

郑:以下我将提出几个质疑。第一个是,高金素梅真的那么热衷原运吗?以前也没见高金素梅参与原运、关心原住民。

 

高:这个问题我理解也谅解,因为这是事实。甘地(Mohandas K. Gandhi)、法农(Frantz Fanon)之前也未从事运动,因为他们接受被殖民的教育,当遭受痛苦之后才觉悟。

 

我没他们那么伟大,但我希望大家理解,我从小不是在部落长大,在教育过程中,不能讲母语,因为我的妈妈没有教我讲母语,更何况我的父亲是外省人;在学校里,我没有被教育原住民的语言、历史,也很自然而然地接受汉族的教育,因此我没有民族的情结。看看原运界,他们从小就在部落长大,而我并非在那样的环境长大,加上我后来在演艺圈,不同的职业、环境,怎么会做这些事?这样的质疑是好的,也给我更大的力量和鞭策,但请给我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

 

郑:有人说,你的表现很好是因为幕僚——部落工作队很强,但也有人说,他们把持你的想法与行动,他们的立场有问题,所以导致你的行动偏泛蓝。

 

高:我人生当中经过那么多挫折,演艺圈给我18年的训练;一个人经过两次生命的挑战之后,你认为这个人的意志会那么容易给人左右吗?请不要小看我的智慧与决心。

 

部落工作队的成员都是以前的原运份子。以前原运的时候,他们和民进党走上街头,那时怎么不质疑他们的立场?原运前辈中,很多人换了位置换了脑袋、换了民族立场,可是部落工作队还在原运的路上走,只不过是他们跟我结合而已。

 

我刚参选时走访部落,部落工作队也在部落做草根工作与演唱,当时他们斜眼看我,质疑我的动机、我将来的态度,问我要把原住民带到哪里去,这些我都知道,但我需要向他们解释吗?现在也一样,我不认为需要做太多解释,用我的行动和决心吧,很多事情不是一、两天可以看出来的,我相信历史会证明。

 

原住民运动不分统独蓝绿,只要知道原住民的历史,就可以知道我的态度。有很多人说,我做这些事情是因为红帽子、或说我爸爸是安徽人;把人单纯到以血统来论,这与希特勒没有二样。做有意义的事情,要以世界公民的角度,而不是以血液成分来论断,白人都会去协助黑人了,难道会质疑白人的血统不正确吗?汉人就不能从事原住民运动吗?血统不纯正就不可以吗?这种言语,只会凸显他们的愚蠢与幼稚。

 

郑:「反马告」牵涉原住民权益在国家公园内所受到的限制,以及我们的国家公园是否真的合乎生态保育。然而居住在国家公园内的原住民,即使有很多抱怨,却不愿离开,因为外面的开发是更可怕的。

 

高:国家公园在原住民眼中倘若是恶狼,国家公园外面的就是老虎,所以他们还是选择在国家公园内,因为最起码还有一些保护措施。要把他们划出国家公园外,国家政策能给什么样的保障?能不能让他们无忧无虑地按照他们的文化生活?如果他们离开国家公园,面对的就是财团,整个经济的大压力,所以他们更是无奈。

 

郑:原民会积极地想促成各族成立民族议会,把土地交还族人共管,但财团若要把土地拿走实在是太容易了,因为可以买。究竟是要推民族议会或是不要?我们说必须尊重民族意愿,但另一面也是因为尊重民族意愿,一旦财团花钱,将会买得大家心甘情愿。

 

高:这也是我们推动自治最困扰的问题。很多问题出在于人,一方面是拥有权力的族人有没有民族立场?另一方面是族人同胞能否抗拒外来诱惑?因此,除了推动自治之外,还必须教育族人,让族人同胞了解在历史过程中我们的土地是如何流失的,并且认识到土地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文化的根,如此,问题的出现率才会比较低,否则我会变成民族罪人。我想时间换取空间是最好的方法。

 

到部落倡导时,手不要进去得太深,可以从旁抛出每一个人都能够思考的讯息;当他能够提意见,表示他能思考,当他思考时,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困境是什么,这是我走部落的方法。他能思考,危险性就少。

 

郑:有关出草事件,吕秀莲并未直接指明是原住民,为何高金素梅的反应会这么强烈?高金素梅带着原住民上街头,模糊了救灾焦点。

 

高:即使是针对整个灾区,自称民主斗士、既是副总统,又是总统府人权咨询委员会召集人,以她的身份,就不适合用如此粗暴的语言来对待受灾同胞。第二,她虽然没有说是原住民,但后来二天她讲的话是对着原住民。

 

她往往都是如此,不承认自己不对,都说是媒体误解、断章取义。身为公众人物,言行举止要非常注意。台湾有没有一个政治人物可以做很好的示范,告诉下一代说,做错了就要认错?认错不是不好的事,反而展现了勇气,这是现今社会最需要的教育;教育不是来自于书本,而是每一个公众人物的身教。有关这批评,我不需要做太多解释,历史会有公评。

对于模糊救灾焦点,如果这的确是灾区民众的感受、有因为我的行为而模糊救灾焦点的话,我道歉,虚心接受。但我认为除了物质以外,精神尊严是需要的,因为尊严会跟着人或族群一辈子,我不是说物质不重要,对我来说,灵魂比外来的物质重要得太多,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走上街头。

 

郑:能不能说说去石门水库集水区现勘的情形?

 

高:这大概又可以回到吕副总统。吕副总统在没有很清楚了解的情形下,居然就叫大家不要吃水蜜桃,说水蜜桃造成崩塌。这二次风灾后我们进去看,石门水库的问题不是来自拉拉山的农民,有94%来自国有林地,6%才是来自原住民土地,而6%的原住民土地崩塌在哪里?在建了拦砂坝以后。拦砂坝淤积土石,盖住整个河道的岩壁,当大水来时,水位提高,一再再冲刷旁边的树木、泥土,致使上面崩塌下来。

 

为何农作物崩塌得没那么多?因为有人照顾。虽然有超限利用,但超限利用是否是罪魁祸首?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反而是没有管理的国有林地崩塌得很厉害。没有管理是谁的错?林务局怎能没有管理而任其自然崩塌?难道林务局的功能只是种树吗?

 

如果吕秀莲愿意和我一起去,她就更应该跟原住民道歉,跟复兴乡与尖石乡的农民道歉,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副元首不应该讲出如此不理性的话。

 

郑:你认为原住民未来所遇到的最大挑战或危机是什么?

 

高:还我土地。政府、学者派代表出席国土规划,比较有良心的学者建议划定原住民自治区,结果发现原住民自治区居然占了全台湾46%的土地面积,这时有一些人跳起来说,这些土地给他们还得了!当有决策权的人这样思维的时候,可见得原住民的未来仍十分艰辛,那怎么办呢?总不能坐在这边等人把礼物给我们吧?原住民的运动还不够,教育还不够。很现实的是,我们只有2%的人口,如何让98%的人口都来支持、理解我们,这是我未来的工作,这些工作不仅仅是在街头,街头是最后一个步骤。我最近在读甘地,他说非暴力的抗争,我很认同。

 

以前我的抗争很不给对方面子,现在要换一些方式,同时我也要再充实我自己,才知道能给别人什么。一直上街头,人总是会麻痹,所以要考虑用别的方式。

 

郑:原住民族基本法虽已出炉,但到现在为止,施行细则与所有相关子法也还未出来,由于这个法限制了地方政府在原住民地区的所有开发行为,地方反弹厉害,但立法委员动不了地方层级,未来有什么动作,可以让原住民族基本法真正成为利刃?

 

高:基本法完成后,有廿几个子法要订出来,这当中最有争议的就是土地法。原住民土地包含二个部分,第一个是传统领域,这牵涉了公部门愿不愿意释放出土地权,另一个部分则是原住民保留地。相较于传统领域,原住民保留地相对地复杂许多,而地方上的反弹,主要是在原住民保留地的争议上。

 

我正期待地方上的反弹,如果没有反弹就不会造成话题,没有造成话题就没有平台可以把我们的历史讲出去。原住民族最大的困境,就是历史没有让大家真正的理解,我们既要让汉人朋友了解,也要让我们的下一代知道原住民的土地是怎么流失的。我觉得太长的时间原住民的议题没有被大家讨论。

 

我计划成立一个结合原住民、专家学者的团体,来检视县市政府的原住民政策。统筹分配款到地方后是依照人口比例分配,原住民地区幅员辽阔、人口少,往往只得到0.0几而已,但绝大部分的县议员并未被训练到可以审预算、左右政策,更重要的是因为人数少,所以原住民权益完全无法被提到台面上说。我想筹组这样的团体,来监督统筹分配款到县市政府之后怎么用,并把数据交给中央,想办法让统筹分配款受到评比的影响来分配预算,要不然中央也是一个头二个大。

 

前面3年,我是在学习当中做事,能做能看的都还是表面,很凸显我个人特色,但平心而论,比较浮面。现在是第二任,我想我还可以做得更深入。演艺圈的训练,说实在的,是我从政最好的训练场,一个好的演员要有高度的热情和敏感度,如果没有敏感度,就无法揣摩要扮演的角色,好的演员和差的演员差别在这里。从政也是如此,敏锐度不够,就很难感受选民要的是什么。

 

但是,要试着让族人自己学习。我们族人同胞长期以来,碰到问题就习惯找人帮忙,你可以说他没有安全感,这还算是好的,但不好的部分是他们不尝试面对;没有办法让他学习成长会害了他。因此我要求助理,处理陈情案件时,要站在从旁协助的立场,告诉族人如何面对,让他们从中认识法律,以及自身的权益,因为每一次事件的发生,都是学习的机会;我们不能够每一只手都插进去,要不然会让族人忘记自己的生存条件。

 

后记

 

采访高金素梅并不容易,主要是因为她过去的演员身份会成为访问者挥之不去的阴影,面对她的时候,即使她再诚恳,我仍不免犹豫她的响应是真,抑或是表演。在理性层次上,我承认一再提及过去的演员身份对她而言并不公平,因为她的言行总是会被归因于这个过往身份,并连带地引发许多质疑,但是,做为访问者,我若不能看到其它人的质疑而行诸于文,那么,这层质疑便会转于我身;反过来说,倘若因为这些质疑,对她处处打问号,带着既定的看法下判断,那么,我的访问不只荒谬,且是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

是的,访问高金素梅,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还包括自身与外在所设下的障。我能穿透这些障吗?在重重关卡中,我能写出什么、让大家看见什么?为了高金素梅,我失眠很久。我能否一方面做为高金素梅的解读者,让他人观看我的解读,同时在另一方面做为一面镜子,只是单纯的反映,由观者自行解读镜中人物?也就是说,是否把访问者本身可见与未意识到的问题呈现在观者面前,同时让受访者自己讲话,会是较为适当的书写策略?

我与高金素梅总共进行二次访谈。第一次在2006年,当时她刚连任成功,之后我写下一篇短文,那篇短文除了记录高金素梅在第一任期间做过的事之外,也间接呈现了我在访谈后对她的理解,当然,或许有人会认为我的立场偏颇、被蒙蔽。第二次访谈则是在她第二任会期休会期间,马莎台风甫过,她至石门水库上游集水区现勘崩塌状况,刚回到台北办公室,还来不及休息,即接受访谈。而在数个月前,她与高砂义勇队遗族至日本抗议,要求将祖先自靖国神社带回台湾,此举自是在媒体上又引发一波争论。

除了过去的职业——做为一位明星之外,转换跑道后的高金素梅,不论你同不同意她的行动与言论,她仍然是受到注目的新星。我关注的是她如何在3年多的时间里,成为立法院与原住民运动发展过程里的新星。因此,我将这份数据分为二个部分:第一次访谈后写下的文字,与第二次访谈的记录。此二者,既是时间向度上的连续,也是交互参照,透过这样的方式,或许观者能在其中找到她为何如此做、怎么做……的蛛丝马迹。

 

 

 

 

 

 

 

 

 

 

引文

 

「真的要走基层,就不应该只找上面的人,如果只找上面的人,就看不到真正的问题。」

和平「不是以战止战、以武制武,而是要抛出和平引来和平」。

我不是反对日本人,也不是反对日本民众,而是不希望战争再起。

我最近在读甘地,他说非暴力的抗争,我很认同。

 

演艺圈的训练,说实在的,是我从政最好的训练场,一个好的演员要有高度的热情和敏感度,如果没有敏感度,就无法揣摩要扮演的角色,好的演员和差的演员差别在这里。从政也是如此,敏锐度不够,就很难感受选民要的是什么。

 

[1] 原名为栖兰山,而原住民称其为马告山。「马告」意指山胡椒,为了要成立国家公园,政府遂采原住民语。该山区横跨台北县、宜兰县、桃园县与新竹县。

[2] 指猎首。

[3] 赴日控诉行动,在2005年9月30日获得初步结果:大阪法院判定日本首相小泉违宪,但驳回道歉和赔偿要求。对此,高金素梅表示,会持续公开当年日军对台湾原住民的罪行,直到日本政府反省、道歉、赔偿为止。

[4] 日本据台之初,原本打算以武力歼灭原住民,但因原住民居住于广大山区,且剽悍勇猛,不易消灭,日人遂改采同化政策。殖民政府在部落广设「番童教育所」,教授番童日语、息染日式礼仪、以恳切态度面对统治者,并大量印行《改姓名读本》、《台湾志愿兵读本》……等,激励原民青年从军,提倡经由「皇民练成」思想,对日本及天皇绝对效忠,如作为「天皇赤子,欢欣以效死」……,而经由番童教育刻意栽培的青年,日后在原民社会成为日本统治者的化身,协助进行同化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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