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朵 (中国)


马小朵:路遥知马力

寇延丁:在这本书里,马小朵一章采用了第一人称口述,因为她的经历本身就是最好的表达。

在谈到为什么会接受我的采访时,马小朵说:“说实话,我对媒体很害怕。媒体都是主流的媒体,不仅有栏目和读者定位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在用主流的眼光看我、看我们,用主流的表达方式来表达我们,所以我一直比较害怕面对媒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接受你的采访,也许是因为那次见面时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关于你的上一本书和对这本书的设想,也许是因为你和我爱人一样都姓寇,让我觉得亲切。”

她这么说,让我温暖,心里也沉甸甸的,唯恐辜负了这份信任。

路遥知马力

有人说,八十年代初进京的小保姆是中国民工潮、中国流动人口潮的铺路人,我是八二年进京做保姆的;还有人说,中国的NGO是九十年代中期以世妇会为契机萌芽发展起来的,我是九七年开始接触到“打工妹之家”的,都懵懵懂懂地成了最早接触的那一批人。

作为一个打工妹,二十几年来,我一直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经历、见证着我们国家城市化、工业化的进程,而且还会继续经历下去,我一辈子都不会脱离这个群体、不会中断这种体验;作为一个女工NGO,我经历了从志愿者、工作人员到成为草根组织的创办人这样一个过程,这还会成为我一生的事业。不管是打工妹还是NGO,也许我不是最优秀、最突出的,也许我不能做得最好,但我会是做得最久、在这条路上走得最长的人。

1982: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京当保姆

我1966年出生在江苏农村,1982年高中毕业。长大的过程中还一直都是人民公社、生产队,等到毕业那年隐隐约约地感到农村正在发生变化,当地的农民都在悄悄传说安徽已经开始分地了,还说如果分地,我们家就要饿死了,因为我们家没有儿子。三个女孩中,我是老大,总觉自己应该为家里做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做。

听人说可以到北京去当保姆挣钱,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京当保姆。可是,保姆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那时候出门吃饭要粮票,走到哪里都要办暂住证,想去北京当保姆,也必须有人接受才行。我打听到邻村有个女孩,她的表姐在北京当保姆,就去找她,托她跟表姐联系,可她不愿意。

虽然她拒绝了,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因为她是我唯一的线索。我们家世世代代连一个城里的亲戚都没有,县城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根本就不知道北京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怎么才能去到那里。

我每天收工以后都去她家帮她干活,我们那里产芦苇,家家都编芦席,我编席子编得特别好,每天都去她家帮她,就这样一直干了两个多月,她终于被感动了。

我做保姆的时候只有16岁,许多人都问我:小姑娘,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做保姆吧。

我当然不想一辈子做保姆,我有一个梦想,想到北京来学英语,然后回家去当英语老师。我们那里缺英语老师,因为没有老师,我们上中学时都没有开英语课。我一边做保姆一边上英语夜校。1985年,民族大学刚开始创办自费大学,可是那里没有我想学的英语专业,我就报了中文,当个语文老师也不错啊。

上大学就不能工作了,我遭到了父母的反对,我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许多同龄的保姆在北京挣到了嫁妆都回去成家了。但上大学对我来说太有吸引力了,我用上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借了许多钱,一意孤行,要把大学读完。

一开始,我在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我的同学全都是城市人,有的还是单位出资代培的,他们住校,我交不起住宿费,住在一位外国语大学的老师家里,每天做些家务,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他们给我提供住处和早晚两顿饭。我每天匆匆而来,上完课匆匆而去,不跟班里任何人说话。到了最后一年,学习最紧张的一年,一位东北的女同学去找了校长,让我和她住一个床,不收我的住宿费。

1988年拿到文凭后回到家乡,才发现正式大学生都用不完,我不是正式的文凭,又没有城市户口,人家根本不用我。我的梦破灭了。六年了,我一直在为这样一个梦努力,可是如今这个梦没有了。

我只好又回到北京去做保姆。生活好象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所不同的是我比六年前少了梦想,多了债务。我的将来怎么办?这一辈子怎么办?我心里苦得很,慌得很,慌到心痛的地步。那时候同龄的保姆也都离开了,我在这里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我想找个人聊聊想到快发疯了,可是周围全都是北京人,想跟人搭话都搭不上。

我在总理的秘书李琦家工作过,他知道我爱学习,一直夸我有志气,实在闷得不行我就去找他。现在想想自己挺失礼的,从来也不知道提前打电话约时间,都是走投无路的时候去他家,敲开门就进去了。他们老两口实在太好了,不管多忙都会陪我聊一会儿。他问我以后准备干什么,我说在内地恐怕不行了,准备到新疆或者宁夏比较偏远的地方,看能不能当个老师。他说那太远了,你还小,又是一个女孩子,走那么远让人不放心,我们新成立了一个出版社,不如到那里去做个临时工吧。

虽然只是临时工、只是打杂,但是能在出版社工作,我太高兴了。

我在那里遇到了我的爱人。

说起来也是缘份,恰恰把我分到了他的办公室。和他在一起,我们很快就有了一种感觉,那段时间真的很复杂的,一方面很想见到他,喜欢见到他,一方面又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是正式工,又是北京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喜欢我。

这种矛盾让我承受不了,趁他出差悄悄跑掉了,只做了三个多月就跑掉了,离开了我喜爱的工作,还有我这一生第一次爱上的人。

失掉了那份工作,我又做了保姆。

1989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初三回到北京,外国语学院的老师说初二有个小伙子来找过我,“他好象很喜欢你,找不到你,挺失落的样子。”我知道了,他也是喜欢我的,但喜欢又能怎样,隔在我们中间的东西还是那么多呀。

又过了几个月,到了清明节,出版社一位女同事给我打电话,她说有个书市很好,挑了很多我喜欢的书,让我快去。

我去了,在那里又见到了他。原来,是他让女同事打电话找我的。

我们恋爱了。他的情感、他的真诚给了我动力:我可以去努力,一点点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

爱情虽然美好,但无法战胜生活中的问题。他的父母曾经有过一段苦不堪言的生活,两地分居十七年才调到一起,至今把那段日子称作“噩梦”。他们不愿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噩梦重演,直言相告,不支持我们:“我们不是对你个人有什么看法,主要是生活不可能。你没有城市户口,也就没有粮票油票,你们是要有孩子的,将来一个人的供应三个人吃怎么能够?而且孩子的户口还必须跟着你落到江苏农村!”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生活比噩梦还要恐怖。

他们都是很传统的知识分子,不会恶语相加,也不硬拆散我们,只是相对无言,望着我们发愁。那一阵,我最怕的事情就是去面对他们。一到周未,走到他家的楼梯上就怕得要命,一想到他们因我而生的恐惧和忧愁,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所有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我的身份,就是户口,我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城市户口。那时候唯一有机会转城市户口的就是深圳,我对他说:假如我没有城市户口,假如我一辈子做保姆的话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你可不可以等我几年,我到深圳去闯一闯。

他安慰我:闯得出来当然好,闯不出来也没关系,我可以跟你一起到你老家去,我们还可以不要孩子。

他的话让我觉得特别温暖、特别感动,但是,我不要这样的生活、噩梦般的生活。

1990-1997:在梦想和现实之间

去深圳需要边防证,我们农村户口办边防证太难了,历尽千辛万苦。一拿到边防证立即动身,1990年1月1日,别人都在家里过新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坐上了冰冷的列车,身上带着仅有的600块钱,来到举目无亲的深圳。深圳十块钱一晚的小旅店里住满了找工作的人,所有的工作都要熟练工,而我除了做保姆什么都不会,被辞过无数次之后,身上的钱花光了。我至今感激那位总经理,在我只剩最后两毛钱的时候给了我办公室文员的工作。

当时深圳有个说法,叫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个中心是挣钱,两个基本点是房子和户口。户口,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比我优秀的人那么多,比我有门路的人那么多,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

为了能进深圳,为了能有一个城市户口,我们想尽千方百计,先花一万二在广东农村买了一个户口,叫空挂户。一万二,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公公婆婆倾家荡产拿出了他们毕生的积蓄,换成一张纸片拿在我的手里。我拿着这张纸愁得要命,知道这张得来不易的纸是违法的,万一哪天人家不承认,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到1992年夏天,我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住了,快要疯掉了,情急之下就给深圳劳动局打了一个电话。人家问我找谁,我说找管户口指标的人。就这样,我打通了崔科长的电话,我说我需要一个户口指标,又告诉他我为什么需要这个指标,然后他让我星期六中午十一点半去一趟。

那天我因为去发货迟到了,崔科长开口就说:“你怎么才来呢。” 我只是打了一个电话,他还记得我,他还在等着我,让我觉得很温暖、很感动。

1992年中秋节前,我得到了深圳户口。拿到户口指标后我蹲在地上就哭了,哭了半天。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张纸,它关系到我的身份、地位、未来、爱情,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在这上面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就买了一盒月饼去看崔科长。他告诉我:“我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做了十四年,平时都是老板、经理和政府有关部门来要户口指标,只有你一个人,是一个素昧平生、孤苦伶仃的打工妹直接把电话打过来跟我要户口的,我不帮你谁帮你啊。”他不仅没有收我的月饼,还又送给我一盒,我提着两盒月饼一路走回去,心里充满了感激。

现在回忆起来,我记住的都是那些帮助了我,在我的人生之中给了我阳光和温暖的人,二十多年之后,在听我这样讲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别人会觉得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在中国千千万万的打工妹里,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是,即使这样,在我的人生之中,还是充满了呵斥、屈辱、打击、歧视,一个农村的打工妹进入到城市里,你永远是被拒绝的、被排斥的,这已经是常态了,我之所以记住了那些温暖过我、帮助过我的人和事,也许就是因为这太少,太不正常了。

我曾经以为,得到了城市户口、结了婚,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我还是太一厢情愿了,我所遇到的问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1993年,我经历了特别痛心的一件事,我的第一个孩子死在肚子里。结婚、怀孕以后,因为长期透支身体情况特别不好,一直住在北京保胎,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楼下的老太太问我有没有准生证,我没有。深圳的政策是怀孕六个月之后才给准生证,但北京不行,北京必须先有准生证才能怀孕。我住在北京,但是户口在深圳,北京不给我开证明,我找到妇联,妇联让我找深圳办事处,我人不在深圳,深圳也不给我开。最后深圳那边终于说,拿到了怀孕六个月胎儿正常的医院证明就可以开。我们还不到月份,于是我爱人托了关系,定好了时间让我去找医生。那天正好赶上北京下大雪,大得吓人,公交车都停开了,一路颠簸终于拿到了需要的证明,孩子却死在我的肚子里,我也因此得了严重的子宫内膜异位,医生说这种病非常难治,很可能终身不育。

我为什么要这个深圳户口?就是为了能要孩子,但我又恰恰因为深圳户口失掉了孩子,甚至还可能没有孩子。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失掉了孩子,怕深圳的户口出问题我又回去上班,整整三年每天下班后蹲在屋里用电饭煲熬中药,觉得活着的目标就是有自己的孩子,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

等到1997年生下女儿,我觉得自己人生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这十几年来,我为了自己的老师梦活着,为了户口活着,为了要孩子活着,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活着了。

1997:我有一个

有了孩子以后一直住在北京,那时候我爱人已经分了房子,没有生存的问题了,但我寂寞得要命。因为我和属于我的群体隔绝了,一点归属感都没有。我周围都是北京人,跟他们没有话说,对他们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们升官了发财了,我既不羡慕也不嫉妒,没有一点感觉。相反,若是看报纸上有个打工妹的官司,电视上说到打工妹怎么,我一下子就被抓住了,就想知道,就想去了解。我知道北京就有一个打工妹的群体,一个属于我的群体,但又不知道她们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她们。

直到那一天,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个消息,《中国妇女报》搞了一个打工妹的集体婚礼,我立即抓起电话问地址,接着就奔了过去。到了报社,人家说是楼下《农家女》杂志,我就去杂志社,杂志社告诉我是在灯市口的“打工妹之家”,接着又赶到那里。正好那天有活动,还有几个打工妹没有走,我就和她们聊啊聊啊,一直一直地聊,兴奋得要命。

我参加打工妹之家的活动,成了这里的会员和志愿者,1999年,成为打工妹的工作人员。

当时我推销办公用品已经做得不错了,每月接近两千块钱收入,到了节日还有礼品生意可做,在“打工妹之家”的工资是600元,而且那时候我每周在北大听一个社会学的课,又主动跟负责人说每月可以扣我100块钱。当时根本就没有考虑收入的事,只是觉得我们有一个家,有很多打工妹来聊天,她们遇到什么烦恼会打电话找我,我们做有关于打工妹的培训,请做得好的打工妹演讲,过年过节打工妹还会来联欢,做这样的工作我觉得很开心,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工资,当时也不知道什么叫NGO。

我在“打工妹”做了两年,非常投入、没日没夜地做了两年,没有节假日,也没有星期天。当时只有我一个全职工作人员,即使没有活动也每天守在电话机旁,我要让每个打工妹在需要的时候都能找到我。我一直记得在我最苦闷的时候给了我安慰的李琦,那时候不过就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听我讲一讲,然后安慰我一句,就能觉得痛快一点,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够为姐妹提供一点这样的支持和安慰。

做这个工作一开始很高兴,后来,遇到了太多负面的事情,太多打工妹的不幸,经历了很多失败的努力,觉得自己无法帮她们解决实际问题,很苦闷;再一个,觉得我们的NGO大多采用了一种主流思维,不能给打工妹真正需要的东西。我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处在极度矛盾之中,后来发展到植物神经紊乱、整夜失眠,两年之后只能离开了那里。

2004:同伴的召唤

原来在外国语大学工作时认识的老师介绍了一个工作机会,我就又去外国语大学做班主任,直到2004年。

在“打工妹”工作时,我曾经得到一次机会去美国,跟当地的NGO接触交流了一个月。同去的都是两岸三地的专家、学者、官员,只有我一个是打工妹。当时看美国的NGO,文化类的和犹太社区的都很主流、很阔气,我看着他们一点感觉都没有,唯独到了一个唐人街工会,在一个很穷的低收入区,办公的房子也破破烂烂的,跟我想的那种劳工组织很像。第一天是大家集体行动去的那里,第二天别人去其它地方活动,我自己又去了一次,了解他们的工作方式。

2004年春天,唐人街的这个组织到北京来,到处找我,说他们有一个项目,先到美国学习三个月,还可以提供一点点启动经费,回来之后创办一个面向女性劳工的草根NGO。

那时候我的父母正在北京,他们拼命反对,说外国语大学收入不错,还买了保险;我爱人也比较担心,他知道我一干这事是很不顾家的。我当时犹豫不决的真正原因还不是这些,去美国一次当然有吸引力,但这不是去旅游,我已经奔四十的人了,一旦做了这件事就会是我一生的方向。做,怕我自己做不好,怕我不能真正为我们这个群体做些什么,对自己从事社会工作的能力、方法和成效怀有疑问。不做,心里又一百个不情愿,这到底是我情之所牵、心之所系的事情呀。

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从春天想到秋天,经常想得魂不守舍。那天,电视里正在放女儿爱看的动画片《猫和老鼠》,里面有一只鸭子,被猎人打得遍体鳞伤,老鼠把它救到了自己洞里,但是那个猎人特别聪明,就在洞外学鸭子叫,它听到同伴的叫声就冲了出去,猎人乓乓乓乓开枪,又把它打得遍体鳞伤,老鼠再一次把它救进洞里,结果,猎人又学鸭子叫,它就不顾死活再一次冲出去。我爱人对我说:你就是那只鸭子,只要一听到同伴的呼唤,就什么也不顾了。只要你愿意就去做吧,我不会硬拉着你。就这样,我在十月份去了美国。

在美国学习的三个月给了我许多启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看得很低,觉得我们打工妹是弱势群体、是边缘人。作为打工妹个体,想的就是怎么脱离边缘进入主流,改变命运,其他人也把她们的故事作为典范传播;作为面向打工妹的机构,想的就是怎么给她们提供帮助甚至是提供救助。通过这次学习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弱势,我们这个群体有两亿多人,是一个有着多么巨大力量的群体啊!那次美国之行让我认识到这份力量,激发出了我内心的力量,我要做的也是这样,激发其他人内心的力量。

在一个很小的草根NGO,我见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位非常安详的老人,听她讲32年前,怎么卖掉了别人捐献的一辆旧车,70美元起家创办这个华人互助会,组织起来帮助不懂英语的华工找工作。看到她的神情,我觉得她真的很幸福,很让我向往,也解开了自己心里的结。我要做的不是一件可以立竿见影的事,它需要我用自己的一生去努力,可能只做一点很小的事,甚至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都看不到成效。但我不会再急于求成,我会带着一种安详平静的心态去做,就像眼前的这位老人。我想,我也可以像她一样,从一点一点的事情做起,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群体生活在一起,一直也不分开,等到许多年以后,当我老了,也会像她一样,向别人讲述我们的经历。那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2005:从现在直到永远

2005年1月从美国回来就开始着手创办我们的同心希望家园,3月8日正式成立,在打工妹聚集区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周围环境也说不上好,但我一到那里就觉得高兴,平时都说我不爱说话,可当我在村子里一家一户做入户调查的时候,和每一个打工妹都有的说,都有说不完的话。

5月1日,举办了我们的第一期女性社会工作者培训班,参加者都是各类打工妹。为什么我们打工妹不能做社会工作?我们的目标就是经过培训,激发她们参与社会工作的积极性,通过互助合作实现自己潜在的力量。第一期参加培训的25人,她们当中有的在学法律,将来可以成为我们自己的律师;有的爱好文学,将来可以成为我们自己的作家,写我们的故事,记录我们的历史;有的是从事教育工作的,将来还可以办我们自己的学校。我们没有必要挤到主流社会里去,我们不可能追上他们的,为什么非要挤到主流社会里去呢?有句老话说得好:马不飞,鸟不跑,不相能,何相讥。我们不如定位在我们自己这个群体,我们就要当我们的马,我们就是要当属于我们自己的社会工作者。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除了这是我喜爱的事业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在我二十几年的打工经历中,遇到过许多给了我阳光和温暖的人,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那么我愿尽我的能力,也做一些这样的事情。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对已经去世的作家路遥的热爱。在我上自费大学的时候,正好中午广播小说就是他的《平凡的世界》,写的就是那个时代最早离开了土地到城市打工的农民。在我最艰难孤独的日子里,天天能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真好。后来我有一次去西安出差的机会,我想,到了西安我一定要去看路遥,他是我心中最伟大的作家,最可亲的朋友。但是我还没有动身,就听到了路遥去世的消息。我一直在想,路遥是写我们的故事累死的,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把我们的故事继续写下去的,如果路遥还活着多好,如果路遥多一些多好。

我们有两亿多人,怎么就成了弱势群体、成了边缘人群了呢?为什么?就是因为没有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中国发生的许多事情都留下了记录,有抗战文学、解放区文学、土改文学、知青文学,都是亲历者在写自己的历史,但是没有我们的“打工文学”。我们已经有了二十多年进城务工的经历,打工群体有两亿人之多,却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为什么?我们只有一个巷道里走出来的路遥,但他死了。我们的历史由谁来写?我们的历史,其实就是中国城市化、工业化的历史。由谁来记录这段历史,怎样向后人述说?现在都是由主流的人来表达这一切,前一段时间我听一位著名的学者说一亿多打工妹就像潮水,城市需要她们,就把阀门打开,城市不需要她们,就要将阀门关闭。我们是一亿多有血有肉的生命,他却把我们当成了水,由谁来记录我们的历史,这样的人行吗?

我们的脚步明明行走在时代的最前沿,我们的身影明明忙碌在城市的角角落落,世界上为什么就听不见我们的声音?我们通过女性社会工作者培训班培养了一位骨干一起创办了《姐妹花通讯》,我们打工妹自己编、自己写,记录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不是路遥,但我们可以像路遥一样,发出自己的声音,并让我们微弱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大,让这份小报记录下我们的足迹,多少年后她将告诉世人我们曾经的生活。

作为一个初创的草根组织,我们的“同心希望家园”可能也算不上正规的、规范的NGO,我们除了面临做什么、怎么做的问题,如何筹款和生存也是我们的问题,我几乎不懂得怎么样筹款,怎么样跟基金会打交道。我们正在村里筹建一个打工子女幼儿园,既满足打工妈妈的实际需要,又能让我们维持下去,还可以在这里开展工作。

前几天,《农家女》杂志主编谢丽华老师在向人介绍我时是这样说的:“她叫马小朵,八二年就出来打工了,她还活着。”这句话说得非常有意思,作为头一批离开了土地和家乡的打工妹,绝大多数回到了家乡,少而又少的人进入了主流,能够在城市里生存下来、并以打工妹的姿态站着简直太难了。我很喜欢目前自己的活法,我要的就是跟我的同伴生活在一起,和我们城市化、工业化的进程一起向前走,不管多么艰难漫长都不中断,一直走下去,不管做的事情多么微小,我会一直做下去。我可能不是做得最好的,但我会是做得最长久的。

 

作者后记: 就像小朵自己说过的一样,她要一直跟自己的同伴在一起,进入2012年,她跟自己的同伴已经一起走了30年。这些年来,她一直跟自己的姐妹们在一起,我先后去过她的五个工作地点,都是各种各样的城中村,眼看着她做餐馆、一个一个地开二手店、在打工社区办幼儿园,也见证她经历一次又一次的人员流失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