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洁 (中国)


个人简介
兰洁,2014小鹰学员。毕业于北京大学元培学院城市规划专业。曾经自发组织“明天你好”夏令营,“心灵之约—共同成长”和募捐等公益项目。获得北京大学2012学生暑期社会实践优秀团队奖,“好丽友”大学生公益梦想策划实战大赛北京区前八强。2014年8月-2015年6月小鹰期间,她服务于河南信阳乡村建设协作者中心郝堂项目点。

故事
探索生活的意义
在生活中,我终于和这个问题真正相遇了!在过去,它只存在于别人的世界,或者被别人问起,于是这只是他者的问题,我可以拿自己觉得有意思的生活去回答,回答别人。这一次,需要回答自己了。就在遇到它的一瞬间,我从没意识的状态被激活,因我得以从这里开始去思考、去书写、和自己对话。是怎么遇到这个问题的呢?在乡村的这一年,实际上我时刻与这个问题相伴,只是没有足够的能力把它从一片混沌的感觉中提炼出来。恰在离开村子的第一天,我忽然地遇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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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别人问起这个奇怪的问题,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初相识的朋友高考刚结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抛出了这个萦绕在他心头很久的问题。事实上,当时的我没有资格回答,因在我的世界尚未遇到它,更遑论给出答案。可我不知自己的无知,惯习中遇到问题的第一反应是去解决、而不是去理解,再加上阅读的积累,让我有能力组装从各种书上看到的文字概念作为回答,苏格拉底怎么说、佛陀怎么说、孔子怎么说、智宇师兄怎么说……用别人的思考回答他的问题。

那时,我没有自己的问题,没有自己的答案。大一的我,不会有机会遇到这个问题——我的生活满满的,一边被学业给予的任务压得喘不过气,一边幻想着如何改变世界——北大的光环很容易给人这种无所不能的想象空间。在北大,我第一次知道生活中有“理想”这个词,却不知这个词来自哪里,在此之前,外界告诉我“你的理想是考个好大学”。因为自己的考试实力足以进入大家认为的好大学,便不怎么上心,沉浸在阅读里,书本的世界远比现实的生活好玩。
进入大学后,在城市规划专业课堂上、在名师的讲座中、在需要写论文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个社会有这么多问题,而理想,似乎意味着去解决这些问题,去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在此之前,学习、高考,屏蔽掉了所有遇到现实问题的可能性。
在大学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阅读正在从我的生活中溜走!不再那么顺利地巧遇一本又一本能抓住我的书,不再有那么多自由的阅读(我有大量的自由时间,却不自由),图书馆有那么多书,那么多老师给我们开书单,有那么多读书会,可我偏偏丧失着阅读的乐趣。专业课要看的书没有在我心里激起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这些,我找不到它们和我的联系。失去后才知道,原来曾经拥有的,是多么珍贵、多么幸运,那种自然的状态。我努力想找回沉浸的感觉,长久的沉浸,最好沉浸一生,而不是彷徨在表面,就好像渴望一个挚交,而不是泛泛之友。哦,不,我渴望的不是挚友,而是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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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大学这些年,什么书抓住我了呢?《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柏拉图的<会饮>》、《爱的艺术》、《论语》、《普贤行愿品》、《圣经》,它们都曾开发过我的精神世界。然而过多的专业课挤占了我的时间精力,当我想深入走进每一本书时,现实的课业压力将我拽着,我得出去调研和人聊天,我得辨识大自然的植物、岩石、山川,我得学PS画图,而这一切的动力来自责任感和那一纸文凭,很少有乐趣,“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悦的并不是这类知识的摄入。
可我欺骗了自己的感受,没有勇气放弃光明体面的专业,在选择时我便知道这个专业意味着将来可以赚很多钱、能影响很多人。现在才承认,如果我在精神的世界前进一点点,会获得愉悦感;

可知道一朵花的名字,或排版出一张规划图,或参与一个城市的建设,我不知道那对于我有什么意义,我的阅历和生活体验不足以让更遥远的事物和我自己联系在一起。再加上终于认识到,人和人之间天赋的差异,我缺乏对平面布局、产业空间等规划专业所需的敏感,这意味着我找不到这方面努力的方向,也没有内生于兴趣的动力。就这样一边应付着专业学习,一边自由旁听各专业尚感兴趣的课程,过了五年起起伏伏的大学生活。
去年毕业时,又需要选择所谓的人生方向了,虽然知道,生活中那些琐碎细微的选择,也一同影响,甚至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可我不敢贸然做出选择。每种选择背后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时间花在哪里、和什么人交往、赚多少钱、说什么话……这一次我选择的原则是,能靠近真诚的自己,不需要伪装面具,能舒展开生命。
答案
要问一句,这些年的探索没让你找到答案吗?该庆幸大学这些年没少折腾,该庆幸遇到了在精神上有交流空间的耕读社。支持高三毕业生探索的夏令营、参与家乡的志愿填报交流群、重走西南联大路、为患白血病的朋友筹款、体验各种公益组织的活动、去小毛驴农园实习,这些实践,事实上都是沿着在社团探讨的问题展开。
在社团中阅读的经典与前人积累下的文字告诉我,我所困惑的前人也困惑过,传统文化能够滋养贫乏的心灵。因着投入这些活动,加上坚持经典诵读,体会到“开阔”的感觉,在视野上、社交上、心灵的世界皆是,这些是我眷恋的家乡无法给予的。
恐怕是因此,曾经带给自己痛苦的那些事偶有迎刃而解的奇遇。只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要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而我所知的信仰告诉我,人和天地万物是一体的、自他不二、自立立人,在方法上是“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
不自欺的话,我要说,我感受不到人和天地万物是一体的,对立无处不在,改变自己缺乏方向和动力。唯一明白的是,如果沿着原来的轨道在象牙塔里待着,只不过复制前些年罢了,更能讲道理罢了,有的人在象牙塔中便能安顿自己的心,可我不能。那些书我读不通,只有去做,才能印证那些文字到底在说什么,才有衔接上经典与现实生活的可能,这是我的命罢。
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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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郝堂时,我是带着对村庄的想象去的,现在想想当时一点也不了解那里,只是被它所呈现的外貌吸引了,我愿意在这个环境生活,所以我选择了它。“村庄”二字激发我许多的想象和回忆,乡愁、自然、熟人社会的情感、复杂的利益关系、贫乏的精神世界、耕读之家……这些都是。
大学时常和朋友探讨的话题,有机会亲炙于现实,用一年的时间在乡村生活,去感知当地的生活。也许到现在,我感知到的村庄生活依然包裹在想象中,它包含了我自己创造的部分,不免失真,但好歹对文字所指向的各种理论有了一定的辨识能力。古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诚不欺我!经历了很多“刺激”的事,找不到对应的文字概念,恰给了我直接体会的良机。正如“吃茶去”。

在村子里遭遇到精神生活空白的时刻,那是什么感觉呢?没有意思的生活,如行尸走肉,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干嘛、想干嘛,只能仓促地抓过眼前的事物或习俗来掩盖尴尬。这种精神生活贫乏的状态也映照出城市文化生活的贫乏,这并不可笑,貌似城市有许多讲座、有许多文化空间、有相当开放包容的环境,可你去参加讲座、聚会的状态也许和小县城的青年唱K打麻将没什么区别——精神的丰富与贫乏不体现在这些形式的呈现上,看似肥沃的精神土壤上,终究是寄生的乐土。生命状态究竟是饱满还是萎缩,当事人最清楚。
当我对比记忆中的村庄和现在的郝堂,当我对比儿时的我与现在的自己,一切昭然若揭。由佳佳姐说出的,她意识到“乡愁”是那种人与人之间无隔阂的联系,而不是那些外壳和记忆中有多相似。
在到郝堂前,我对“耕读”生活有一种浪漫的想象,以为不能过上理想生活的阻力在于物质的缺乏,也就是缺乏经济基础,没有安全感。这个村庄的存在撕下了一切面具——所有被当成借口的障碍都消除了——有岸芷轩、有乡建院、有乡村图书馆、有佳佳姐禹书记这样的人、有一切活动需要的硬件设备,然后你发现,赤裸裸地,答案是,你没有能力过自足的生活,心灵不自立与物质基础无关,你缺乏的是对自己的认识、理解、关注、爱,却错把希望寄托在别人那里,求而不得。一念回光万境闲。
生活的意义
遇到困难不回避,勇往直前;不求别人,不骗自己;去实现自己的天性,充分舒展开萎缩的生命。就如泡茶,让一片茶叶在水的浸润中充分地舒展开。这些是佳佳姐用她的生活告诉我的答案,也是我问自己时过往体验给出的回答。
这一年在村子里送往迎来,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郝堂出名了,全国各地关注乡村发展的学者和公益人来调研取经,上至中央下至乡镇干部及别村村民来考察,建设郝堂的种种经验在各微信平台广泛传阅,大家都在琢磨它、评论它、赞扬或批判它。它始终如一个黑箱,即使你来了,即使是生活在其中的村民,也未必能弄明白它究竟在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别人从郝堂的建设中汲取了什么养分,这个村庄的确提升了我对乡村问题的认识——它正在用行动去回应前人所探讨的种种乡村问题,并且交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以下都是个人的理解)在经济问题、土地问题方面,试验着内置金融与土地股份化(资源入股置换资本,设置自由进出机制),同时靠乡村开发(类似房地产开发)提升土地价值,也就是什么也不干的村民也在村庄这些年的开发中获益(土地流转价格从1800/亩涨到2400/亩),集体资产也在有意识地积累;
在组织建设上,郝堂村两委班子以及驻村的公益组织协作者中心的成员,在参与村庄发展的过程中打开了视野,在做事中提升了能力,去除了浮躁,促进了合作关系(前后引进二十多个公益组织参与村庄公共服务),而村民也经历了许多集体会议,农家乐协会、郝堂文化艺术团的自组织陆续在过去一年成立,即使它还不那么完美,却因为“归位”而逐渐唤醒村民自觉主动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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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方面,有新年联欢会、村报、公共微信号、岸芷轩、村小教育、公益站、乡村图书馆、大会堂,公共空间从现实中的硬件和网络上的软件都在推动着,最让我关注的是,协作者中心的协作者将自己置入村庄的生活中,成为人际网络密切往来的节点,让我佩服的佳佳姐便是如此,文化不就是人对人的影响吗?
郝堂村创造了对话的平台,有能人将不同领域的语言自由切换,让中央理解地方、让学术与实践对话、让村民在自家的土地上接触城里人,也许,各方的活动空间都扩大了。对我而言最大的启发来自它的当下——众所周知的问题都被回应满足,硬件建设与经济收入都“达标”了,接下来村庄怎么走?已经有村民开始面临这个挑战了——开始考虑怎么生活得更有意思的问题了。作为人,出发点是怎么更好地生活,而转了一圈,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因为物质的提升而改变这个问题的本质。要过怎样的生活,这个问题将会陆陆续续被每个人碰到,不分城乡,不论贵贱,不在贫富之差距。
回归本心
如果人类所做的努力是为了提升生命的品质,提升生活的“效率”,也就是在有限的生命时间内充分地把分分秒秒都体验到,不虚度不麻木,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农耕占用生命中许多的力气和时间,那么现在机械可以取代生产中的劳力,已经解放出人的时间,这些时间并没有更有效地投入到生命的享受中。甚至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理念——人的价值可以被先进的生产工具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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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文化能够超越时代——它留下了回归本心体验当下的路径,保留了安身立命的道路,斗转星移器物变化万千,如何把回归心灵的道路在现代这个社会实现出来,任何时代都面对同样的考题,最终会回到这里。
特别要感谢朋友张华,当我说我期待你的采访交流,我开始意识到问题——我需要一场关注我自己的对话,不是关注郝堂,也不是关注任何外在信息,而是我自己。有很多人想和我聊聊,毕竟住在村里一年能获得的信息量很丰富,可有谁愿意去听一个人絮絮叨叨自己的故事呢?大家都习惯去获取信息罢了,包括我。而我忽然意识到,倾听的对象其实可以是我自己呀,也许有一天我们对别人不再有什么价值,依然可以实现着自我的价值,对自己的价值。活在别人的眼光下太累,其实需要的是用自己的眼睛来审视我自己。
遂有此文,致兰洁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