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过后（陈月）
文：（吴振兴）
叫人心寒的社会
「见义勇为被人杀了是狗熊，命大能活下来的是英雄。」
在四川省养马镇女子监狱附近的一个妇女和我们谈起陈月见义勇为这个事情的时候，谈到了这样一句话。她继续说到：「在养马镇这个地方这些年死了十几条人命，抓到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被枪毙的，钱在这个社会了不得啊……养马镇这个地方公安局的招牌就只是一个招牌而已。」她谈到邻居家的一个小儿子在2004年的时候，年纪不到30，开一个小茶馆，就因为朋友惹上了小流氓，他去帮忙，帮忙的时候接了一下手机。那些黑社会以为他要找人过来，于是就把他砍死了。最后抓到8个人，这八个人里面有一个未满18岁的承担了所有责任，而其他人都用钱买通了关系，最后又赔了4万块钱。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他被杀的这一年正准备结婚，连新被子，新床都买好了。」旁边的几位妇女都表示赞同，另一位妇女补充说：前不久有一个刚考上大学的高中生，在这个地方，学校回来的路上，看到几个二流子缠着他们班的一个女同学要钱花，女生说没有，他上去和他们说道理什么的，就被刺了几刀，躺在路上没人救，女生也被吓跑辣。很久才被送到了医院，结果医院不知道他的身份，以没钱为理由也没有救。「这个社会就是让人心寒哦。」
对社会的心寒，不仅是这些生活在养马镇大半辈子的妇女有的感觉，当我和四川女子监狱的陈月聊起她见义勇为行为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一些失望与无奈。「当时你被人砍伤之后，这么多路人围观，却没有一个人帮助你一下，你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我问道。「说不清楚，但是心中感觉心里挺凉的，我不说让他们一起抓小偷什么的，就是让他们帮忙拦辆车送我和弟弟到医院也没有人愿意，最后是我自己慢慢挪到马路上，当时也不知道什么力量支持，就是一步步走去，拦了辆三轮车才去到了医院。现在想起来，挺失望的吧。」我继续问道：「这种失望，嗯，那么从这点看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还会不会去抓这个小偷呢？」陈月沉默了几秒，「我想我会很慎重的去考虑当时的情况吧。」
肇事意外的其后
陈月是这次我要访谈的对象，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和她刚刚结婚两年的丈夫，他也是在女子监狱工作，最近他们刚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单名一个谦字，寓意做人要谦虚，谦谦君子。我把手上一份曾经报道过陈月当时抓小偷的事迹的报纸读给陈月听，一边读一边希望能够对其中一些细节加以回忆。
在2001年12月6日的中午，四川省女子监狱的狱警陈月当时正脱产一年在成都电子科技大学读书。她领着17岁的弟弟陈亮，在成都五块石车站下车，向立交桥方向走去。路过一超市门口时，姐弟俩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有人抢钱包了，快抓歹徒呀！」陈月姐弟俩回头一看，只见一个40岁左右、身穿黄色大衣的中年妇女在大声呼救，她的同伴被人打倒在地。两个歹徒拿着钱包骑着自行车夺路而逃。突然路遇歹徒抢劫，姐弟俩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为什么当时会好不犹豫的冲上去呢？」我问。「其实可能也没想到这么复杂，那天我们两个都穿上警服，可能穿了这件衣服就是代表警察，不冲上去被人看到了不好意识吧。」陈月想了想回答到。这时歹徒发觉身后有人追赶，惊慌失措，车把一歪，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慌乱中，歹徒丢下钱包继续逃窜。陈亮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与其中一个歹徒扭打起来，陈月则死死抓住另一个歹徒，并大声呼喊：「抓歹徒啊！」两个歹徒见只是两个年轻人，气焰立刻嚣张起来，对姐弟俩大打出手。搏斗中，陈月被多次摔翻在地，但她仍然扭住歹徒不放；陈亮用尽力气将歹徒抵在墙角……但瘦弱的姐弟哪是歹徒的对手。他们的体力渐渐不支，陈亮大声向围观群众呼喊求助，现场20、30人，包括捡回自己钱包的中年妇女却在围观，没人报警，更没一人上前相助。气急败坏的歹徒抽出一把匕首，凶狠地向陈亮连刺两刀。陈亮倒在了血泊中！凶残的歹徒又扑向身单力薄的陈月，匕首刺进了她的的胸腹部！姐弟俩在无助中倒下了！围观的路人仍在观望，歹徒骑上自行车逃离了现场。
陈月受伤后，血透过薄袄渗出来。她先走到路边杂货铺，打电话给110，占线。「姐姐，我好痛呵！」弟弟叫道，陈月这才发现弟弟也被刺了两刀，也在右胸下。两人互相掺扶着，坐上一辆三轮车。伤口痛得厉害，不敢大喘气。三轮车颠波着，震得伤口更痛。陈月抱着痛得直叫的弟弟说：不要叫，不要叫，越叫血流得越多。陈月自己也很难受，不仅仅是伤口痛。从事发到歹徒扬长而去的近半小时内，几十号围观者竟无一人上前帮忙或打电话报警。假如当时有一个人站出来，他俩也不会负伤。她觉得当时不仅仅是伤口在流血，心里也在流血，甚至觉得自己的心比伤口更痛。几经周折，姐弟俩才到了成都铁路中心医院。
到了医院后，因为陈月身上只带了200元钱，是给朋友结婚的份子钱。因为两人的手术治疗费这些钱不够。医院一开始拒绝为陈月姐弟治疗。当我问起对这个事情看法的时候，陈月觉得这事情（医院不救没钱的人）可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当时的确造成很大的痛苦，自己感觉也很可怜。后来陈月忍着身体的巨大痛苦，断断续续艰难的跟医生说了事情经过，医院医生将信将疑的给陈月单位打了电话，证实他们身份后，才让他们上了手术台。
陈亮右胸下被刺两刀，造成了「气血胸」，陈月先让弟弟躺到手术台上做手术，自己又等了一阵才躺到手术台上，准备缝针时，医生将手探进伤口，看有多深，这一探，触到了肝部，痛得陈月大叫，医生立刻抽出手，说：不行不行，她的隔肌破了。什么是隔肌？当时她还想问医生，这时，护士马上拿来面罩扣到她的脸上说：深呼吸！很快，陈月失去了知觉。
姐弟俩都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陈亮当天脱离危险，他流了1,000毫升的血，但伤口比姐姐稍浅。陈月则是胸腹贯通伤，肝脏被刺穿，多处组织受伤，失血700毫升，直到第二天才脱离生命危险。「你会不会觉得让你的伤势严重有很大原因是因为受伤之后治疗的一直耽误呢？」我问了这个问题。「可能吧。其实有很多人都说我们如果能早点进行手术，其实就不用导致一些后遗症了。」「现在你有后遗症吗？」「其实常常站的时间比较长，腹中间还是会隐隐疼吧。」「或许如果当时你们在大街上不省人事了，你觉得会有人送你们到医院吗？」「应该有吧。呵呵，总不能不管吧。但是可能要晚一点到了……。」陈月乐观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出事的第二天，成都的新闻媒体就知道陈月姐弟俩的事。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成都晚报》、《四川商报》等都做了报道。舆论在宣传陈月姐弟见义勇为的同时，也强烈谴责了那些看客的麻木及冷漠，呼唤社会的良知。远在京城的《北京晚报》，也于7日报道了陈月姐弟俩的事，这篇报道，被司法部有关领导看到并引起高度重视。很快，司法部部长张福森委托司法部监狱管理局副局长梁刚，专程赶到成都看望陈月姐弟。晚上 9时 15分，刚下飞机的梁刚一行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直接到了医院。一进病房，梁刚便拉着陈月的手说：「你为我们 28万狱警争了光！」陈月的事在司法部监狱系统被大力宣传。四川省委书记也作出批示，指出陈月姐弟不顾个人安危勇斗歹徒，精神可嘉，事迹感人，应加大宣传力度，以弘扬见义勇为的社会风气。经过陈月姐弟俩的事，全省的「见义勇为基金」也由原来的8万元，涨到了100万元。陈月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第二天，省司法厅为她记个人一等功的证书就送到了她的床前。各种荣誉纷至沓来：优秀共青团员，省三八红旗手，全国严打先进个人……。21岁的陈月，可以说是一夜成名。但是对于陈月来说，成名最大的好处其实很简单，就是单位终于把她冲监狱一线工作转到了做团支部书记的办公室工作。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相当满意的事情。当然，比起这些，在病床上的日子，许多熟悉与不熟悉人的探望都是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当时有很多人来医院探望，姐弟俩住的病房摆满了姹紫嫣红的鲜花，连外边的走廊也摆满了花篮，70、80篮。整整10天，病房里人流不断，水泄不通，除了老师同学，亲友同事外，许多素不相识的成都市民也到医院慰问，来的人里，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孩子，也有拄着拐棍的老人。最让陈月感动的是回监狱上班时，在监狱的大操场上，上百个犯人把她围在中间，她们哭着，还不断地叮嘱她：你这样瘦，要休息好，要好好补养一下身体……。在陈月住院时，一个服刑人员代表全监区399名服刑人员给她写来慰问信，信上说：是陈干事用鲜血再次洗涤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决不辜负你的期望，努力改造，做一个具有正义感并对社会有用的人。
还有一位远在新疆监狱的重刑犯也给陈月写信，他说：我犯的就是抢劫罪，被判死缓。像你这么瘦小的人，又是女的，还能做出这样的事，而我是个男人，不但没有为社会做什么好事，还危害社会，我要深深地忏悔，我要好好改造……。从见死不救看客的冷漠，到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的热情相待，在这个冬天，陈月戏剧性地体验到了骤冷骤热的人间情感。同时，她又面临着另一种考验和磨练，这回考验她的不是胆量和勇气，而是一种反思与平常心。报纸读完了，我问陈月，你觉得你现在过了5、6年再听这一段报道，给你什么感觉呢？「我觉得这件事其实挺幸运的，最后大家给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也感觉挺意外的。」
监狱工作的矛盾
陈月说，其实她小时候并不想这么快出来工作的，她读小学初中的时候，成绩就一直特别好，初中还是班里的团支书。但是后来因为家里重男轻女，觉得女娃娃读书读太多没什么用，便让她读了一个水电技校，1999年7月，陈月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女子监狱工作，当时她还未满18岁。「我学的是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与『监狱』这个地方毫不相干，那天我很别扭地与两个同龄的同学走进了这里。监狱的领导和同事还管我们几个叫『崽崽』呢。」
陈月回忆说，第一天来到女子监狱时，刚走进女犯劳动改造的车间，迎面就碰到一名满脸长麻子的女犯。她和两个同学吓得不敢说话，更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躲」了过去。「我想那个人肯定犯了罪大恶极的事，再想想自己今后就要面对这么多这样的罪犯，我害怕极了。原本想象着生活多美好，如今却不得不面对着社会最阴暗的一面，当天我们几个吓得饭都不敢吃，抱头痛哭了一场。后来，领导把我们几个『崽崽』叫去谈话，当时一名同学就说要去读书，不在这里干了。但现在她回来了，我们几个『崽崽』一个都没有离开这里，我们是在这里成长起来的，不会离开。」这样的工作是很辛苦的，而且监狱工作的要求又是非常严格的，女狱警一律不得化妆、染发、烫发；不准戴首饰、染指甲。而这一切对22岁的陈月来说，都是很向往的。虽然陈月不能违反工作纪律，但一些有美容经验的女犯常常会教她几招，比如用鸡蛋泡醋擦脸能使皮肤娇嫩的方法就是女犯教给她的，陈月觉得这招还很管用。在工作中曾经有这样一个女犯，很顽固，不服管教，抗拒改造。有一天，这个女犯口腔里长满了溃疡，不能进食，而且还对华素片过敏。陈月知道后，马上到医院买来双氧水和一些药品，并亲自用棉签对她口腔进行消毒。就这样一个举动从此改变了这个抗改女犯。她痊愈后碰到陈月，竟一改以往桀骜不逊的态度，叫了声「陈警官」，并从此积极参加劳动改造，还得了行政奖励。这是在2000年《成都晚报》曾经对陈月的一个追踪报道，在这次采访我把这个报道跟她说的时候，她觉得现在的看法可能比以前更现实了。以前觉得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但是现在在30岁的愿望就是能换一份工作。
为什么想离开呢？我问。陈月说：这里的工作实在太累了，不是体力上的，是精神上的。日常每天工作大概8个小时，每个月的收入以前不足1,000，现在也只是1,000多。陈月说。一开始特别难适应的是这里监狱就像一个小社会一样，女犯人又特别不好管，小事情特别多，一点点牙膏的问题，一点点咸菜问题都可能引发监狱工作的困难。监狱工作对于狱警的要求就是思想改造，日常管理，文化教育。其中思想改造最为困难，必须要求你像父母一样。而当你身处父母角色的时候，就常常会和犯人互相感染，互相同化，很容易受到犯人对社会负面情绪的影响。例如罪犯会跟你说很多社会不好的东西，说得让你想想觉得挺心寒的。「跟自己的经历常常会联系一起吗？例如你被砍伤后，没有人来帮助你？」我问到，「嗯，会有一点这样的想法吧。可能再加上一些人情冷暖什么的，例如：自己常常听到一些人在背后，或当着你的面说你被砍了几刀，名利双收，现在没什么感觉了。但是当时听起来挺让人伤心的。犯人们一说这个社会怎么怎么不好，自己一下子也陷进去了。」这也造成了陈月在监狱第一线工作的精神累。「很多时候，我都想换一份工作，这里工作精神太辛苦了，而且视野也太狭小了。」因此陈月也常常看《青年文摘》等这些书籍，「我觉得通过读这些，可以感受到别人的生活，这里的生活太单调了。」其实除了这些因素外，在办公室工作的陈月越来越感觉到监狱警察这个工作经费少，社会地位不高，比公安系统差，例如国家每年春节都会向武警，公安问好，从来不关注监狱系统的警察，司法系统的警察。还有就是整个监狱系统的宣传都不够，每年公安系统都会有一个电视剧的宣传，而有关监狱警察的故事却很少提及，社会对监狱警察的认知程度还不高。这也互相影响了陈月担任监狱工作的状态。
根据资料显示，警察最大的职业烦恼并不是较低的收入，而是缺乏成就感，没有外出考察学习的机会。警察与罪犯之间的「资源」交流并不平等：警察的单向付出太多。罪犯的改造成为新人是如此明显可见，多少批罪犯流水般刑满了，而警察还是在围着「三大现场」转圈，真是「警察无期罪犯有期」。有多少警察，除了继续教育，数年来从没有机会走出「大墙」，与同行进行交流，呼吸一下监狱以外的空气，享受一下外面的资源。警察是面对「人」的职业，是再塑教育的职业，应该是最具成长性的。尤其青年警察，对这一点的渴求尤其强烈、迫切，这也是为什么调查中显示的青年警察的心理健康状况不如中老年警察的重要原因。[1]
陈月在这个监狱工作中所感受到也是这样一种职业的疲累与不堪。
后记
陈月说她近来正在看王小波的《青铜时代》，觉得这本书写的很精彩，让她感觉到生活还是可以很有希望的。她也在烦着给自己的孩子早一个好的幼儿园，养马镇这个地方实在太不安全了。社会治安不好，教育不好。这里的幼儿园每天让孩子自己拿着碟子回幼儿园看，没有一个老师教教他们什么东西。小学也是很差，在这里上小学的孩子基本上都考不上好的初中。当我问起她如果还遇到小偷怎么办的时候，陈月笑笑说：现在当然要看情况了，如果碰到的小偷是未成年人，那就不上，因为被砍死了还没有赔偿，如果是成年人那就上，如果自己穿的是警察服装那要上，如果自己穿的是便服那就不上。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有点累，但是还是很平淡。每天下班回家就是和孩子玩玩，然后洗澡，然后睡觉。曾经报道的一切名誉对她来说，只是一种经历而已。陈月说自己现在看到孩子，真的感觉很幸福与高兴。
我对陈月的印象从一开始的媒体报道，到面对面的聊天，陈月真诚，坦白的个性让我们刚刚相见但却似乎相识多年。通过这次采访让我我相信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存在，他们其实就是真正的人而已，因为真实而活着，因为真实所以成为英雄。
引文
从见死不救看客的冷漠，到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的热情相待，陈月戏剧性地体验到了骤冷骤热的人间情感。同时，她又面临着另一种考验和磨练，这回考验她的不是胆量和勇气，而是一种反思与平常心。
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存在，他们其实就是真正的人而已，因为真实而活着，因为真实所以成为英雄。
[1] 《探析监狱警察的心理问题》，http://www.xings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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