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鹃(中国台湾)


我们在同一个里(夏晓鹃)

文:(罗婉桢)

 

夏晓鹃,1968年生,社会学者,是幕后的重要推动外籍新娘人权的推手,在过去10年的时间里,夏晓鹃从国际分工无情的经济逻辑中,看到东南亚女性移民的弱势处境,当这群流离寻岸的女性移民在台湾上岸后,更令她思索全球移民共通的历史情境。夏晓鹃与外籍新娘结缘,是关怀社区运动的延伸,在移民的沧桑交会中,外籍新娘是供台湾深省的一面镜子。

 

外籍新娘识字班

 

最近几年,这块土地上,有个族群总能触碰我们是否真正认同「多元」的敏感神经,这族群,是「外籍新娘」。媒体上,她们被建构成是来台捞金、教育程度低且没有教养能力、会造成国力下降的「一种人」。比起其他弱势,她们似乎是极需被教育、被提升的一群。我们从没想过,能从她们身上学到甚么。如果有人站出来说,「让外籍新娘来教我们」,所引发的恐惧力量,恐怕足以比拟爆炸威力。

 

夏晓鹃就是一个敢于点燃火苗的人。1995年,她在美浓创办了「外籍新娘识字班」,成功的经验,逐年推广到了整个台湾,我们以为,10年后的今日,我们会看见一群中文说得流利至极,行为与我们愈来愈像的一群女人。但,事实并不如此。那天,访谈之中,夏晓鹃提起她前天收到的一份文件,「那是识字班姐妹寄给我的教案,最近,她们要在永和社区大学开课,介绍东南亚文化。看到内容我真的吓了一跳,她们要从东南亚被殖民和战争的历史,向社大学生介绍她们故乡的运动及文化,完全跳脱了一般观光的角度……真的很佩服她们。」

 

一直以来,外籍新娘向来是被认定为「没有能力的」,但,夏晓鹃却说,那取决于我们站在什么位置来看她们。在夏晓鹃眼里,外籍新娘缺少的,只是一个信任她们的环境,一种愿意与不同文化共存的氛围。一旦跨越语言的障碍,她们绝对有能力,可以跳脱媒体的刻板印象,自己发声,自己来决定别人怎么观看她们。因此,10年来,她想做的,并不是同化她们,而是让「我们」能真正看见「彼此」,她说,「我们本来就互为主体。」没有谁该适应谁。

 

多年来,许多地区明显地开始懂得用真诚的眼光,来看待身边这群新移民女性,这批女性也逐渐自组团体,有所发展。夏晓鹃无疑是这波运动的主要推手。很多人问,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心力,在这群看起来跟她无关的「少数」上头?夏晓鹃说,自己从没能力帮某个族群「代言」,因为,她们是靠自己的力量才有所改变的。

 

一切由身份、阶级认同开始 

 

夏晓鹃在大学毕业那年,她因缘际会参与一项中研院的研究,随着3位在美浓生长助理,一同重返美浓,参与了当时的反水库运动。

 

那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转捩点。「在这个客家村落里,它触发了我心中压抑已久的客家认同和阶级认同。」

 

来此之前,面对自己的客家身份,她从来是暧昧而尴尬的。她说,母亲是客家人,小时候,她常看见母亲毫不避讳地向身边的人说自己的客家身份,但在成长过程中,夏晓鹃逐渐了解,母亲其实是特别的。「小学时,我曾经很兴奋地用客家语跟一个老家也在苗栗的同学交谈,他那瞬间转为恐惧的眼神,让我不能理解……一直到上了高中,一个不知道我是客家人的学姐告诉我,他哥哥说『阿客很坏[1]』……我被羞辱得半句话都答不上……。」

 

原来除了成绩之外,世界还有各种不同的分类方式。日后,她逐渐理解了小学同学当年的反应,也不想主动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客家身份。直到在美浓,她深入客家农民的生活,她才发现,有些身份或阶级的原罪,是被建构的。不过是在某种主流价值之下,弱者被扭曲与掩盖,强者被巩固或夸大。而当她看见还有3位热情的年轻人,愿意努力地替这边缘族群建立遗失已久的自我认同……那份压抑似乎也获得了释放。

 

此外,也是在这项参与之中,她深切地感到「菁英」的苍白与不足,「到了那儿,发现我其实甚么也不会,谈起农运、工运、客家……我都只是听过,却没有感觉。反倒是在学习过程充满挫折的客家朋友,谈起自己参与农工运的过程,分析得相当深刻。我开始怀疑,自己一路是受甚么样的教育?」

 

她说,在美浓,常听当地居民对菁英的批判,菁英在他们眼里,是一群「抬面很风光,却不愿蹲下来做事,觉得做事就等于没脑袋的人。」日后,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大学时,我也以为,社会运动就是要跟政治结合,该搅个议题,或办办记者会……。到了美浓才发现,那样的运动最大的问题在于,运动的主体不见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为某个族群代言,重要的是主体自己内在的改变,一个运动到最后,成就的不该只是一个菁英!懂得向草根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而也正是在美浓,她发现了当地有一群从外地嫁过来的女人,不识字、也不擅与人沟通,生活得相当辛苦,缺少资源,却被社会视为劣等民族和麻烦。她当下便决定要为这群边缘者做些甚么,于是,日后前往美国求学,夏晓鹃着 展开「外籍新娘」的研究。

 

在美浓,夏晓鹃重新翻覆了自己的认同和主体性,正待重新建构之时,她却也得立刻面对另一个挑战,就是在美国生存。美国,从小曾是令她钦羡不已的国家,她还曾喜欢在咀里胡乱讲着一些自以为是英文的东西,想让大人以为,自己会讲英文。因为,小时候,在她认知里,英文是个优良民族的语言,会讲的人,是聪明的。

 

直到真正走向这印象中的「优秀民族」,夏晓鹃像是逐步揭开自己在这环境中的弱势位置。刚到美国,班上没什么人会主动找她交谈,直到发现她成绩相当优异,她的朋友才多了起来,许多老师也对她称赞有加,认为她是个「很不一样的中国人」。只是,时间久了,她发现自己逐渐走进一个陷阱里:「我是先被预计成一个不优秀的少数民族的,只是我跟这个族群大部份人不太一样。」

 

她自觉地开始质疑某些教授的论点,当然,众人又开始转而认为她是个「爱惹事的少数民族」。后来,在学术研究的过程里,种族歧视的问题不断迎面而来,某次更因与指导教授意见分歧,几经争论,夏晓鹃希望能争取多一位协同教授指导。「那天,教授就当着我的面说:『难怪人家说中国人很crafty(阴险)。』

 

好像当年听见那位说「阿客」的感觉,她一样羞辱得说不出话。「我被界定在一个族群里,除非我与这族群脱离关系,否则我必须永远背负着歧视。」

 

甚至,到了后来,她在大学部讲授「多元族群」的课程,向系上争取多两位少数民族的助教带领课堂讨论,系主任告诉她:「雇用外国学生是很危险的!」她说,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已经有太多的少数民族学生遭受这样的对待……我不想让它重复发生。」于是,她一状告到校长,而学校处理的态度亦是不了了之,摆明是「误会一场」,但同意再给夏晓鹃教别的课程。夏晓鹃并不愿意,因此离开了这样的一个环境。

 

从她们的实际问题和感受出发──

 

回国后,她实践自己当初的梦想,以美浓为起点,全力投入「外籍新娘识字班」的推动。她从出国那一刻即是决定要回来的,只是没想过这一遭是这样经历的。然而,这一遭却也成为她日后行动的动力来源,在她书里(《流离寻岸》)曾经这么写着:「每回看到初来乍到的『外籍新娘』因语言不同而被当成无知的孩子对待时,便想起那段被美国人当成次等研究生的经历。『外籍新娘识字班』似乎亦成了自己治疗自己当年被不当对待的痛苦记忆的行动。」

 

曾被当过「无知的孩子」,让夏晓鹃在回国后推动识字班时,永远记得「要从她们的实际问题和感受出发,而不是自己想好一切,以为自己有绝对的能力去改变谁。」

 

于是,识字班从1995年开办起,课程内容便不断地在调整与更改。最原始的问题,就是围绕在「到底要教什么?」

 

「外籍新娘不识字,寸步难行,但我绝不是想教她们专业的中文,或者让她们可以在孩子的联络簿上签出漂亮的字体。我希望藉识字引发出来的,是意识,而不是适应。」于是,最初几次的工作坊,她曾经和剧场工作者锺乔一同设计许多肢体解放的课程,企图带领外籍新娘慢慢表达自己。然而,许多外籍新娘表示,她们都是放下家里工作、排除万难来上课,不是来玩的,她们想学一点「有用」的东西。或者,央求夏晓鹃采取考试的方式,她们才会「进步」。

 

夏晓鹃说,这群外籍新娘,早已经习惯别人看待他们的方式,也内化了别人对她们的压迫,就好像当年许多人想学点实际的「英文」一般。于是,当你问她们意见,她们习惯说不知道,来上课,就是希望学一些「有用」的中文,能写对、说对最重要,即使,那些语言,与自己的生命感受或经验完全无关也无所谓。

 

但她不放弃,她认为,「教育不是这样,它应该是让人愈来愈敢于表达自我,懂得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对自己愈来愈冷漠,对他人的适应力却愈来愈强。」于是,她不断地在课程中做改变,从她们「实际」的生活经验去练习会话,间接带出她们的感觉;在识字过程里以图片、造句的方式,询问他们对事件的看法……;或者,请她们回忆自己的故乡,回想自己初来台的感受……拿报章媒体对外籍新娘的报导,让大家一起讨论……。

 

她们的中文是这样学的。没有什么专业的问题,重要的在于是不是发自内心,以及学习信任自己。夏晓鹃说:「她们害怕说错话,一开始,你会发现她们很习惯跟你说:『我不会,你帮我解决。』她们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力量,过程中,我们总是告诉她们:『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来解决!』然后,常问她们感觉而不是答案,因为感觉这种事没有对错。一次、两次,她们慢慢学会表达自己的意见,敢走出家门跟人聊天,她们的先生也很惊讶。甚至,她们会渐渐敢自己去积极处理事情,或帮助别人的家庭。」

 

而社区,也开始对外籍新娘伸出双手,用比较友善的态度对待这群原本很陌生的族群,特别为她们举办活动……夏晓鹃提到,这个运动从一开始没人理、甚至表明不要看到这一群人,到这两年已有许多官方与民间单位纷纷释出资源进行抢救,足见台湾社会本身的反省与思考。就这样,美浓经验,后来更成为政府规划外籍新娘识字教育的基础模范,逐渐在全台各地推广。10年来,直到现在,夏晓鹃仍在不断地调整教学方向和内容,例如开始着手讨论外籍配偶两代教育的问题等。此外,这群曾在媒体面前吓得直发抖的外籍新娘,也逐渐自己集结成团体,互相帮助,甚至,走出来面对社会,在社区大学开课,讲授南洋文化。

 

她说:「她们一旦有了自信,便会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再多做点什么。」而这是她从最初来到美浓至今,一直没有忘却的──让运动的主体自己发展改变的力量。

 

我们同在一个圆里──

 

社会运动之余,夏晓鹃也教学。她的课程总是能让学生觉得「好玩」。因为,每堂课几乎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活动。比方说,有一次,她拿着一颗篮球进教室,告诉学生,只要投得进前面的篮框,就加5分。结果,有学生说不公平,因为她坐在比较后面,怎么样投进的机率都比较低,夏晓鹃仍执意如此,直到那学生感到非常地生气。夏晓鹃问她:「你为什么如此气愤?」学生说这不公平,夏晓鹃再问她:「那么,你常说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不努力,现在,你觉得呢?」

 

还有一次,是夏晓鹃在美国教书时,她和助理刻意在上课前挡住门口,帮进来的学生分好位置,比方说,「你是白人,你坐这一区;你是黑人,你坐那一区。」学生开始有各种反应,有的无奈,有的生气,有的莫名其妙……最后,她一如以往地问他们的感觉。「很多人听到『种族隔离』是没有感觉的,这样的经验,能让他们深刻地体验他们的感受。」

 

她的课程,一如她推行的运动,永远致力让学生「有感受」,而不让他们成为啃蚀书本的苍白菁英「只会念书是不够的,那会让人愈来愈自我中心,没有感受,看不到跟你不一样的人存在。」她记得,她常会在黑板上画一个阴阳两极的太极图,告诉学生:「我们同在一个圆里,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凝视彼此的焦点应该在于看到我与他人的『关联』 ,而不是『差异』 。」

 

 

 

 

 

 

 

 

引文

 

外籍新娘缺少的,只是一个信任她们的环境,一种愿意与不同文化共存的氛围。

 

她想做的,并不是同化她们,而是让「我们」能真正看见「彼此」,她说,「我们本来就互为主体。」没有谁该适应谁。

 

我们同在一个圆里,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凝视彼此的焦点应该在于看到我与他人的『关联』 ,而不是『差异』 。

[1] 「阿客」是对客家人的代称,含羞辱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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