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嫣 (中国)


探访女博士生石嫣的的乡村试验田

由颐和园乘车一路向西北方向行驶,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赫赫有名的凤凰岭山麓。在凤凰岭脚下,有一个名叫后沙涧的村庄,自今年四月起,突然之间就热闹了起来。扛着长枪短炮的各路记者来了,就读于各种院校的天之骄子来了,就连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也频频造访。这个隶属于北京市海淀区苏家坨镇的村子,为何一下子吸引了这么多人的目光?原来,是一个27岁的城市女孩,在这个村子开张了一家“小毛驴”农场。

这个女孩的名字叫石嫣,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在读博士。去年,在城市里长大从未干过农活的她,到美国明尼苏达州西南部的“地升”农场,当了半年的农民,亲自体验了美国农场的经营模式。回国之后,她把这种模式移植到了北京,于是就有了这个吸引各方目光的“小毛驴”农场。这个农场之所以吸引人,因为它倡导的是“社区支持农业”。这,在中国属于第一家。

“社区支持农业”的实质是什么?它缘何能够吸引众人的目光?它的客户都是一些什么人?这个发端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农场运行模式,能否为山重水复的中国农业打开柳暗花明的另一扇窗?2009年10月14日下午,本刊记者探访了这个被媒体称为“女博士生的乡村试验田”的“小毛驴”农场,与它的倡导者石嫣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的对话,试图解开记者心中的一个又一个问号。

 

 

“我们的标准就是没有标准!”

记者:能给我们简单地介绍一下,究竟什么属于“社区支持农业”?

石嫣:简单地说,“社区支持农业”(简称“CSA”)就是持有相同理念的人,与农场建立合作关系,成为农场的客户。关键的核心是,客户必须提前付费,和农业生产者共同承担农业种植中的风险。而农场,则必须为客户定期提供健康有机的产品。

记者:你农场的客户分两种类型?

石嫣:是的。一种叫普通份额,每周农场给他们提供新鲜的有机蔬菜,种类和数量由农场根据当季种植情况搭配;另一种叫劳动份额,农场给每个客户提供30平方米的土地,他们周末到“自家”的土地上耕作、采摘。但,无论是那种客户,都要在种植开始之前签一个为期20周(农业生产的周期)的协议。

记者:你的“小毛驴”农场,与你在美国明尼苏达州实习的“地升农场”,在运行模式上,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石嫣:“社区支持农业”提倡客户和生产者共担风险,从信息对称的角度讲,农场可以不给客户在数量上做出承诺。而我们的农场,由于今年刚刚起步,在数量上我们对普通份额的客户的承诺是,一年至少给他400斤蔬菜。这一点与国外是最大的不同,也就是说,我们的普通份额的客户,风险已经降到了最低,除非出现特大的灾害,造成绝收,否则,400斤的蔬菜是有保证的。

记者:美国的农场没有这方面的承诺?

石嫣:美国的“社区支持农业”农场经过20多年的发展,对消费者来说,他对这种模式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认知。你比方说,他从一个州搬家到另一个州,但他还是会从其他农场预定蔬菜。他信任这种模式,你不用做过多的解释。而这种模式,是第一次来到中国,中国的客户习惯于问,我到底能买多少东西。因此,最初确实需要这样的承诺。我想,经过几年的发展,一批客户会流失掉,一部分客户会留下来,留下来的那些客户,他就不再需要数量上的承诺。

记者:你的农场能给客户提供多少蔬菜品种?他们怎么选择符合自己的蔬菜?收费情况怎样?目前有多少客户?这些客户的共同特征是什么?

石嫣:大概有二三十种蔬菜。我们给所有普通客户配送的产品都是一样的。收费方面,对于普通客户来说,自取,收2000元;送货上门,收2500元。劳动份额的客户,我们一年收他们1000元。目前,我们普通份额的客户38户;劳动份额的客户17户。这些客户的共同特征就是收入高,有文化,年龄较轻,另外一个,他们都有孩子,特别注重食品安全。

记者:比方说,有的客户爱吃西红柿,有的客户爱吃茄子,对于这种需要,能不能给他们进行调整呢?

石嫣:今年做不到调整。原因是我们要把这个销售模式运作出去,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它。

记者:在一些媒体的报道中,有的说你的产品是有机蔬菜,有的说属于生态农业。我想知道,从产品的质量上来说,你们所说的“有机”,和相关部门认证的“有机”是不是同一个概念?

石嫣:我们做的并不是被相关部门认证的“有机”。

记者:那你们的标准是什么?

石嫣:标准就是——我们自己的标准。或者说没有标准。

记者:能解释一下吗?

石嫣:过去中国几千年保持的耕作方式,我们都可以成为“有机”,但你不可能说,全国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我理解的“有机”就是简单,就是让想做健康农业的人都能去做。从事有机耕作认证的公司,目的是希望通过认证来获取利益,而我们并非要通过这个获利。

记者:虽说没有标准,但你们最基本的要求总该有吧?

石嫣:最基本的是不用化肥和农药。

记者:市场上所谓的有机肥和有机农药,你们使用吗?

石嫣:肥,我们今年用的是蚯蚓粪和麻渣;药,我们没有用。为什么我们要用药呢?你比方说昆虫,原先它就叫昆虫。但我们非要把它叫做害虫,其实它并不是害虫,它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但是,当你越来越多地用药,把其中的一种虫子杀掉了,那么,整个相关的链条就会破坏掉。没有了虫子,鸟吃什么呀?再比方说,你施化肥,其实你只是给土地增加了氮、磷、钾三者元素,其实土壤是活的,它并不只含有氮、磷、钾呀!它还有那么多生物呢。所有,我们的理念是,让整个链条丰富起来。

记者:没有第三方的认证,你们用什么来保证产品的“有机”呢?

石嫣:我们这里劳动份额的客户,他们随时都会来;还有就是一些志愿者,他们都是怀着对这种耕作方式的期待而来的,你一旦破坏这个链条,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信任可言了。我们这么高的成本建立起来的信任度,是不应该轻易被打破的。

记者:土地如果不施化肥、农药,势必会降低产量。特被是在土地转型的前三年,可能特别地明显,如何协调这种矛盾?

石嫣:其实这也是“社区支持农业”的一种表现。你比方说,在土地的转换期,土地产量较低,怎样跟消费者交代呢?事实上,消费者为了吃到健康的蔬菜,你就要帮助农民进行转型。在这三年的土地转换期内,在土地状况不是特别好的情况下,你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你对农民进行了支持,他的土地能顺利转型,你也就能吃到健康安全的蔬菜了,这样两者才能都达到理想的收益状态。

 

“消费者也要组建合作社”

记者:“小毛驴”农场已经运作了半年的时间了,根据你的测算,今年它能实现盈利吗?

石嫣:今年不能实现盈利,只能达到基本平衡。随着客户数量的增多,我想,明年有望实现盈利。

记者:有没有可能,在客户支付的费用上做适当的提高?

石嫣:估计不会有太大的调整。但在品种多样化方面,可以调整。比方说,今年每周给客户配送一次,明年或许每周能配送两次。但平均五块钱一斤的蔬菜价格(普通客户收费2000元,承诺400斤蔬菜,每斤合5元)不会再做更大的调整。

记者:就说平均吧,菜市场的价格是多少?超市所谓的“有机”蔬菜价格又是多少?

石嫣:菜市场的普通蔬菜价格是1-2元;超市里贴“有机”标签的蔬菜能卖10-20元。相比较而言,对客户来说,还是选择我们的模式更合适一些。

记者:你的农场运作的比较成功,那么,你觉得对农民来说,其借鉴意义是什么?

石嫣:将原来的种植模式进行转变。但,对单个的农民来说,这种模式是比较困难的。所以我们提倡,一个村庄由农民组成一个合作社。

记者:对绝大多数农民来说,他们要解决吃饭问题,要解决子女的上学问题,要解决整个家庭的开支。相比较而言,最终产品是否绿色有机,土地是否环保生态,倒不是显得最为重要。他们会想,如何让自己有限的土地实现利润的最大化。你觉得,你所倡导的这种种植或销售模式,在推广的过程中,难点在什么地方?如何克服这些难点?

石嫣:难点如你所说的那样,农民可能会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这就需要一个组织来调节这个问题了。对具体的农民来说,要转型到这样的耕作方式,也需要外部的支持,这确实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记者:我知道,你最开始开发客户的时候,是通过关系或熟人大家口口相传建立起来的。但具体到农民来说,似乎却没有这样的资源。另外,客户也面临一个选择,他如何保证农民描述的就不会被打折扣?

石嫣:我们不光倡导有机种植,还希望通过这种营销模式推广“社区支持农业”。为什么我们说农民难以转型?事实情况是,消费者哪怕是他愿意支付高于市场价格的费用,也找不到健康安全的蔬菜。他即使在超市找到了,但也无法信任,他不能判断这些贴这“有机”标签的蔬菜是否安全。为什么呢?消费者这一端也过于分散,刚才我说,要给农民建立组织,但从国外的经验来看,消费者也需要建立自己的组织。其实农民奉献好的农产品的心情是非常迫切的。

记者:我不知道国外的情况,但我觉得在我们国内,好像还没有这样的组织。你觉得中国会形成这样的组织吗?

石嫣:消费者组织起来并不是很难,但需要一个发育的过程。你像我们的客户中,其中有10个客户在“万科小区”,他们就是具有共同的理念与想法,很有可能发展成消费者合作社。他们那个小区的客户,每个人来取蔬菜的时候,都是把所有的人的都带回去。“万科小区”离我们农场的路程是固定的,每个人都知道来回的路费是多少,大家一均摊,费用没有多少。他们除了2000元的蔬菜费用外,每户只是额外地增加100元的路费。相比我们的2500元的送货上门,还是要划算的。农场之间也需要联盟,你比方我这个农场,如果在通州区有客户,那我们就可以让通州的农场给他们配送东西。

记者:你刚才说产品没有具体的标准,现在又说农场之间要联盟,这样会不会矛盾?我觉得还是要形成一个共识,比方说,我是基于对你的信任,参加了你的农场,而我吃的却不是你的农场的产品。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石嫣:农场与农场之间的产品有差异,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你比方说种白菜,消费者关注的不是你种的什么品种,他只注重你的白菜干净不干净。你的农场种这个品种的白菜,我的农场种那个品种的白菜,其实无所谓。

记者:不同的品种,口味不会产生差异吗?

石嫣:没有那么大的差异。作为生产者,他当然会选择他认为是最好的品种了。

记者:两种类型的客户,你更愿意发展哪种?

石嫣:当然是自己亲自来种的那种了(指劳动份额的客户)。他们更多地能与土地接触。普通份额的客户,他离农场的距离要远一些。你像劳动份额的客户,他们与我们特别熟悉,很多客户还到我们在村子里租的房子里去一起。在国外,有些农场会明确规定,你一年至少要来农场工作10个小时。

记者:为什么他要强调亲自来呢?他传递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理念?

石嫣:只有劳动才能获得食物。就这么简单。

记者:其他方面的原因呢?

石嫣:在美国人工的成本相当高,你比方说摘豆角,一个劳动力,一小时是10美元,这是农业无法支付的成本。对客户来说,你如果想要吃豆角,那就必须到农场亲自来摘。这也是他们考虑的一个因素。

 

“最终选择并坚持下来的人会很少!”

记者:你实习的“地升农场”有多大?你去的那个州,是农民多还是市民多?

石嫣:占地100亩,种植面积是20亩菜地。美国当然是市民比农民多了。

记者:而我们国家情况恰恰相反,是农民多。也就是说,消费者有更多的选择的余地。在未来,你倡导的这种“社区支持农业”的营销模式,有没有大范围发展的可能?

石嫣:我们虽然有更多的农民,但却不意味着我们有更多的土地。我觉得有很大的发展潜力,但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培育。

记者:是不是城市的郊区更适合发展这种“社区支持农业”的营销模式?

石嫣:是的。

记者:在县里有没有可能发展,比方在离县城比较近的地方?

石嫣:有可能,但价格会低一些。但,重点不在价格上,重要的是持这种理念的人相对来说比较少。这种方式对消费者来说,转变是比较大的。因为我们这种方式,不可能让你像在菜市场买菜那样方便,也不可能由你的需求来决定你能吃到什么菜。现在吃应季蔬菜的人,并非在这个世界上是大多数的人。

记者:刚才你提到,“社区支持农业”这种模式,在美国已经发展了20年了。我想知道,在美国,持有这样理念的人,占多大的比例?

石嫣:全美国有几百万。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少。但我并不认为一定是大多数才是可持续的。

记者:如果推行这种模式,你觉得政府应该在那些方面转变?

石嫣:近年来,我国政府对“三农”的支持力度前所未有地加大。但,大量的资金资助了化肥、农药的生产商。政府把大量的资金投给这些公司,很难惠及到那些坚持这种健康种植方式的农民身上。日后能否考虑使这些农民受益。

记者:你会在这个地方坚持下来吗?

石嫣:我特别想在这个地方坚持下去,但也有学业方面的原因(记者注:石嫣是博士在读,2011年毕业)。

记者:毕业之后你会离开?

石嫣:为了传递这种理念,我可能会选择更多的方式,而不是局限于这一个地方。比方说,我可能会出一本这方面的书,让10万了解CSA理念,也可能办一个农场,让一万人知道CSA。总之,我觉得我会从事与此相关的工作,不会离开这个领域。

记者:经过一年的运作,现在马上要到年底了,有没有做过回访,今年发展来的这些客户,明年能保证百分之百与你续约吗?

石嫣: 17个劳动份额的客户,大概能留住15个。38户普通份额的客户,我们前几天搞了问卷调查,有些问卷还没有收上来,但从收上来的情况看,不少表示明年愿意与我们续约。但肯定会流失一部分客户。

记者:分析过没有,他们不续约的原因是什么?

石嫣:很难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比方说,今天想吃西红柿,我就买;明天想吃黄瓜,还去买。而我们提供的是应季蔬菜,什么下来供应什么。还有一个原因,相对来说,叶类菜口感是不一样的,不施化肥和农药,生长周期长,粗纤维高,有嚼头。而被化肥催起来的蔬菜,吃起来比较嫩,大部分人已经被这种蔬菜“驯化”了,他们觉得这种反而是好的。

记者:就是说,观念还没有转过来?

石嫣:你说的对。比方说上次,我们给每个客户配送了三个西红柿,有的客户说,你怎么才给我们三个西红柿呀,连一盘菜都不够。那我说,你为什么非要吃炒西红柿呢?难道不能把我们给你配送的西红柿和青椒、茄子炒一盘地三鲜吗?还比方说,茄子密集的时候,能不能今天吃红烧茄子,明天吃蒜泥茄子,后天吃清蒸茄子呢?这确实是需要转变观念的。

记者:你这个农场虽然很小,但名气很大,不少媒体都曾经有过报道。据说每天到你的农场参观考察的人络绎不绝。我想知道,付诸实施并且成功的案例有没有?

石嫣: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反馈信息。

记者:这些参观考察的人,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还是其他方面的人?

石嫣:真正的农民很少,都是些想在土地上投资的人。农业项目不可能产生巨额利润,它需要投资人真正地热爱农业。我觉得最终选择并能坚持下来的人会很少。

(2009年第11期《农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