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银秀 (中国)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朱银秀)

文:(寇延丁)

 

2002年,我们的房子终于封顶了,儿子在劈里啪啦的鞭炮里蹦蹦跳跳,又是笑又是叫,我却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用了整整5年才把这栋房子盖起来,从结婚到现在眼看就10年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江西吉安是个穷地方,我们安福县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我娘家兄弟姐妹6人,只有残疾的大哥在家里守着父母。我1993年和洲湖镇大亨村的陈家来结了婚,他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婆家穷,早些年饭都吃不饱,也没有能力给我们盖新房。婚后我们夫妻一直在外打工,上海、珠三角,哪儿有活干就往哪儿跑,一直在外面漂泊,1997年终于攒了一些钱,在洲湖镇买了一块房基地。

 

我们买的是一户已经盖了一层的房基地,当时洲湖镇开始搞规划,规定镇上的房子一律都要盖成3层楼,许多人因为没有钱盖那么高的房子,只好把自己的房基地卖掉。说实话我们也没有盖房子的钱,但又必须在镇上安家,因为只有这里才能离医院近些,我们的儿子有癫痫病,一发病就是急的,必须马上赶到医院才行。

 

买下了房基之后我们继续在外面打工,两年以后盖起了第2层,又过了3年,才把房子盖好。2003年开春,我们借了一些钱,买了一辆南骏牌农用车,老公开着它给镇上3家砖厂拉砖、送煤。终于有了自己家,儿子的病情也控制住了,老公每天忙碌能有稳定的收入,再过几年就能无债一身轻,再也不用过那种漂泊不定的日子,想想真是开心死了。
老公的小弟弟叫陈加保,1999年7月与江西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公司签定了3年的台湾赴南非远洋渔轮作业合同,从他离开只往家打过4次电话,最近一年半一直没有消息,有人说出海九死一生,也许人已经不在了,平时我们在家里也不敢向公婆提起他,谁也没想到会突然回到了家里。

 

2003年5月12日晚上,我们接到公公打来的电话,说弟弟回来了。当时到处都在防非典,村里早就开过了会,让外面打工的人不要回家,一旦回来了人,要立即向村里汇报,还必须隔离观察。因为我们的电话4月份刚刚换了号码,弟弟事先也没能事先跟我们联系。我老公当天晚上就跟村里汇报了,我们家是独门独院,隔着小树林和稻田,离最近的人家也有400多米,村支书说我们家最好隔离了,在家里隔离12天就行了,每天由村医来家测体温,还让我们第二天跟镇里汇报。

 

第二天我老公又去了镇里,问镇综治办的康发林是不是需要把弟弟带到镇医院检查身体、做隔离,他说不用,在家里隔离就行了。

 

镇干部无理横行

没想到当天下午镇干部就到了我们大亨村的家。下午2点,我们家一下来了7个干部,有一个副镇长,有镇计生办的人,还有管片干部。管片干部给了我们让陈加保隔离的《留观通知书》,计生办的人说我没有查孕,要罚款630块。我们这里每个季度妇女都必须到镇里查一次B超,看有没有怀孕,我讲我已经查了。他们又说我们可以先把钱交上,等拿出证明来证明我查过就可以及再把钱退回来。我说不用了,证明就在镇上我家里,我可以跟他们一块去取。他们没能罚到钱,就拿我弟弟出气,说他不该在这里时候回来,回来就要按乡规民约罚款,要罚5,000块钱。

 

他们张口张得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是几百块钱,我们也就认了,谁也不愿意跟镇干部过不去呀,可是5,000块钱我们实在拿不出来。他们就打手机,又叫来了4个干部,其中就有综治办的康发林,来了就举例子给我们听,说谁谁谁回来之后,不但罚了1,000块钱,还拉走他家一口大猪,谁谁谁罚款不给,就把他家房基拆了。后来又说,看在我公公残疾的份上,罚款可以降到1,500到2,000。

 

我们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有个干部把我公公叫到一边,对他说:「你儿子刚从国外回来,怎么也带回来了几万块现金,不过就是拿几千块钱应付一下吗。」我公公一听就傻了:他还没有去南昌的公司结账,一分钱也没拿到手呀。

 

没有钱,干部就让我们出去借,先让公公去借,又让我老公去,后来还让我去,我没有去。我对他们说:「我们家里从外面回来了人,有没有在路上传染非典谁也不知道,本来村里的人都很忌讳,都怕我们,我们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人家家里跑,村里人会说我们这一家人怎么这么不识趣啊!」见我不听他们的,有个干部就对我说:「跟政府做对,死日子在后头!」

 

晚上7点多,人都回来了,也没有借到钱,他们生气了,就去牵耕牛。那是头母牛,他们牵走了母牛,正在吃奶的小牛也跟着走,眼看走出去了200多米,我们才想过来去追,就这么把我们的牛牵走了,至少也得留下个凭据吧。

 

后来,镇上的干部看看天正下着雨,离镇上20多里路,牵着牛也不好走,就把牛还给了公公,还对我们说,明天开着车再来。

 

他们一走平静了两个星期,中间干部到我们镇上的家里来过两次,催我们快点把钱送过去。我们就说现在非典正在隔离,没法去借钱。本来我们是想拖过这一阵子,等弟弟过了隔离期,证明他没有传染上非典,也就不能再罚我们了。弟弟挣钱太不容易了,在船上每天要干17、18小时的活,一月才挣130美金,镇上有3个像他一样在南非打工的年轻人就死掉了,他这点钱是拿命换来的呀,就这么扔出去,我们实在是不甘心。

 

弟弟很快过了隔离期,村医每天来测体温,证明他一切正常,没有染上非典,我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是,5月29日傍晚,弟弟突然打来电话,说镇综治办康发林他们开车带走了大弟弟的摩托车,本来他跟在车上想到镇里开收条,但他们中途停车把弟弟架下来,强行开走了车。因为我们家的房子在通镇政府的必经之路上,弟弟让我们一定拦住车开收条。

 

当时正好我老公和老公的姐姐、姐夫都在我们家,就在路上放了一条凳子,把车拦了下来。他们不仅不开收条,还说要告我们拦路抢劫。我一听也急了:「到底是谁抢劫?车上的摩托车是你们的吗?我们有这辆车的发票你们有吗?我还要告你们抢劫呢。」

 

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违反了哪一条法,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是违法了,就算是执法机关来家里抄走了东西,也得给我们开一个收据吧。后来我又想,就算他们不开收据,我也得留下一个证据,证明他们带走了我们的摩托车,就从家里拿出傻瓜相机拍了几个照片。

 

他们又打电话叫来了好多人,有镇干部,也有派出所的人,一下来了40、50个,加上围观的老百姓得有几百人,把交通都堵塞了。

 

派出所的人不错,也叫综治办打收据,但他们就是不干。这时候我弟弟打出租赶了过来,他们不但不开收据,还要以防非典为理由,把我弟弟也抓走。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要是防非典为什么他刚回来的时候不抓?现在已经过了17天,别说是隔离期了,什么期都已经过了。

 

我又拍他们抓人的现场,康发林来抢我的相机,我拚命跑回家,鞋都跑掉了,进了大厅被他抓住,我死死护住相机,他就踢我,我大声喊:乡政府的人打人!乡政府的人打人!我老公和政府、派出所的人都赶了进来,我老公扯住康发林,我才躲进门里。康发林还想冲进来,我死抵住门,手都被夹伤了。

 

后来他们把我老公还有弟弟都带走了,弟弟还被带上了手拷,我反锁了门,到了阳台上继续拍照,康发林暴跳如雷,往上扔石头:你等着瞧!

 

我知道他还会倒回来的,一定还会来找这个相机。等他们走后我就到了屋后的菜地里,挖个坑把相机埋在地下,又盖好了土,弄好,谁也看不出来。

 

我等了一阵,眼看6点多钟天都黑了,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切好菜后就骑上摩托车去派出所找他们。我一到也被扣了起来,要做笔录,不让我们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镇政府的人从我老公身上搜走了钥匙,7点钟左右,有6个人闯到我们家,把所有的地方都翻遍了,他们想找我拍照的相机。他们当然没有找到相机,就开走了我们新买的农用车,还把厨房里的一把不锈钢菜刀也拿走了。

 

我们在派出所一直待到8点多钟快9点的样子,我觉得派出所的人比较懂法律,不愿担责任,就让镇政府把人和车都带走,我们就被带到了镇政府。

 

一到镇政府我和老公就被分开了,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屋子里,也不让坐,就站着,找来一个在镇政府工作的亲戚让我把相机交出来。我知道他们肯定已经去家里搜过了,是搜不出来才跟我要的,就说当时一害怕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后来他们还是跟我要,我说你们不是去找过了吗,说不定已经被你们捡走了。他们越是这样,我越觉得那是重要的证据,不能交给他们。

 

差不多到了11点,弟弟和姐夫被放了出来,我让他们去找我老公,才知道他被打了,打得很惨。镇政府的人要他写检查,说他抗拒防非典,还打人,没有做的事,他怎么能这么写,不写就打,6个人关了灯打他一个,这叫「黑打」。打完了问他写不写,不写,关了灯再打。

 

我让弟弟告诉老公,还是写吧,人先出去再说,一直到了凌晨3点多钟,才放我们离开镇政府,我们家的农用车、大弟弟的摩托车、我的摩托车还有我们家的钥匙都被扣在了镇政府。

 

从镇政府到我们家不过一公里,平时最多20分钟就能到家,可那天我们扶着老公走了一个多小时。十几年了,我头一回见他这么虚弱,脸色发黑,双手捂着肚子,走几步就要蹲下歇一会儿。等我们走到家,天已经亮了,可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漆黑,一点光明都没有。他们也不是真正的执法机关,不过是镇综治办的人,就能这么随意地抓人、打人、到家里搜查、扣没财产,到底还有没有道理可讲,有没有法律,有没有公道啊!

 

第二天镇里派人到大亨村,重新量了公公1989年盖的房子,说建筑面积超标,要罚款。得罪了镇政府,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头,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罚款等着我们。

 

我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就算了,我们不能这样任人宰割,一定要抗争才行。我就和老公到了安福县验伤,但法院不给我们验,说要有镇里的证明,虽然我老公疼得不行,我们还是又返了回来,自然是开不到这个证明,又到县里找了律师,他说检察院也可以验伤,给我们验的是轻微伤,《法医鉴定书》上是这么写的:左胸前第三、四肋处见6×7cm青紫肿胀,左肩胛下区近脊柱旁见6×8cm青紫肿胀,左肩胛上区见3×5cm红肿,左上臂内侧远端见6×7cm青紫肿胀,右上臂远端内侧见7×8cm青紫肿胀……。

 

上访打官司

 

我们在县里咨询,都劝我们不要打官司,说打官司的时间赔不起,等案子判下来也许要一年半载,就算是打赢了官司,扣在镇政府的东西拿回来也该报废了,要想快一点就要上访。

 

我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想找我们邻居一个老师帮我们写上访的材料,但他怕因此丢了饭碗,不敢写,我只好自己写。

 

我把上访材料写好,和老公、弟弟3个人一起上访,先去县里,但他们又把材料发回了镇政府,镇里的人说了,你就上访吧,早晚还得让我们来处理。我们就又去了吉安地区,但说我们是越级上访,还是要发回镇里处理。

 

上访的同时我还向媒体求援,我在广东的时候曾经在图书馆打过工,也一直都在订《读者》杂志,知道有许多冤案都是通过媒体干预解决的。一开始是向我们当地的《江西法制报》、《井岗山》报寄的材料,还有我在广东打工时常看的《南方日报》、《羊城晚报》。我心里着急,发的都是特快专递,《羊城晚报》很快就回信答复了,说不是广州地区的他们管不了。我就又向国家级媒体寄,《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法制在线》、《焦点访谈》,总之那一段一共寄了20几份特快专递。

 

当时,我的亲戚朋友、村里的邻居,几乎所有的人都劝我不要上访了,告也没有用,我们双方的父母都找了村干部,托他们到镇里去说请,村支书去了3趟,村文书去了5趟,我姐姐跟康发林的姐姐是邻居,也去向她求情。眼看着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我们4万多块钱的财产押在那里,不仅耽误老公的经营,每天还要再交30多块税费,我们实在拖不起了。这段时间里还经常有人打恐吓电话,说在我们家挂了炸弹,要把我老公兄弟都废了,我的公公受不了,几次怀里揣着农药要去死在镇政府。我们不想让父母担惊受怕,只好向镇政府认错、交罚款、写检讨,领回了我们的东西。

 

我们一共交了2,300元罚金,其中我弟弟非典期间回来1,000元,老公打人赔医疗费400元,公公建房超标600元,农用车的地税300元。明明是我们被打了,还要给别人交医疗费,明明我们没有错,还要写检查。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公道!

 

就在我们认罚之后的第四天,中国青年报的董月玲记者到了江西。

 

她真是上天派下来的使者,我发了那么多信都没用,在我都要绝望的时候她来了,给我带来了阳光。她不仅采访了那天抓人时的在场的邻居,还到大亨村采访了支书和村医,到镇里采访了书记和综治办的人,还到了县「防非」指挥中心,看到了安福县的文件中制止乡规民约中收取保证金、隔离费的做法。

 

2003年8月6日,《中国青年报》登出了董记者写的文章《回家之祸》。我把报纸夹在材料中间,申请行政复议,从镇上到县里、地区、省里都寄了,县长也寄了一份。报纸登出之后镇政府的人很快就把1,000块钱罚款给我们送了回来,我没有收。我觉得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在行政复议的材料里不光要求要退回罚款,还有我们这段时间车子被扣的损失、土地减产的损失、我老公验伤治伤的花费,更重要的,我要让他们向我们赔礼道歉。见我不收,他们就送到了我公公那里,老人家是穷怕了的人,又胆小怕事,不愿跟镇干部做对,就收下了。

 

我找了律师,想起诉,但法院不予立案,律师也不接受我的委托,法院和纪检委的人都劝我算了,说伤是小伤,又没出人命案件,再怎么找也没用的。我还不甘心,家里人都拚了命地反对我,就连我老公和弟弟也不再支持我了。他们见我在家里憋气,就又把我送出来在广东打工。

 

第二年,我老公卖掉了农用车也到梅州来找我,还把孩子也带了出来,我们和镇政府弄到这一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不好过。

 

后记

 

接到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我先是不敢相信,怕是骗人的,知道是真的以后又不敢接受,我太惭愧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懂,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受到了侵害,就到处求援,遇到了董月玲这么好的记者,我的问题才解决了一部分。但其他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我也想努力,但什么结果都没有,甚至连家人都不支持我。和平,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受欺负,不会有人巧立名目来罚款,家里的东西不会被人拖走,不会接到恐吓电话,一句话,就是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自己家里,不用到处漂泊。但我现在却做不到。

 

家,我们早晚还是要回的,故土难离,那里有我们新盖的3层楼房,有我们已经年老的父母。儿子在梅州的小学里借读,一家3口挤在一起,他特别怀念自己家的3层楼,有好多敞亮的房间,总在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又何尝不想回家,但起码现在不行,我们会尽量在外面多待几年,过春节也不敢回去,想等镇政府的人把我们忘了,或者等那些人都调走了我们再回去。

 

这次能到昆明来开和平妇女交流会,我特别高兴,见到了那么多知名人士,对我来说高不可攀的,听听声音都很荣幸,听她们谈「法律、公正、传媒、参与……」,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我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因这个机会,我能和她们坐在一起,心里的那份激动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只想说我太幸运了。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普通百姓太多太多,我只是比人家更幸运,是这些人里最幸运的人,有主持正义的记者帮忙,还能见到这么多好心的专家学者,如果我们这个社会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就好了。

 

 

 

 

 

 

 

 

 

 

 

引文

 

和平,最重要的就是不受欺负,不会有人巧立名目来罚款,家里的东西不会被人拖走,不会接到恐吓电话,一句话,就是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自己家里,不用到处漂泊。

 

我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想找我们邻居一个老师帮我们写上访的材料,但他怕因此丢了饭碗,不敢写,我只好自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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