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南清真寺的梅花丛（金梅花）
文：（薛翠）
2005年，7月，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访谈前一天晚上，大约9点，我给金梅花阿訇（即伊斯兰教老师）打手机，想确定见面时间，可是手机老是打不通，心里有点焦急，难道金阿訇不在吴忠市，出差去了？幸好到了10点多，手机终于接通了，金阿訇笑着解释：「我上课时间关掉手机。」
第二天，我和同伴罗婉贞坐车从银川来到吴忠市利通区上桥乡吴南清真寺。金阿訇戴着白头布，个子高大，嗓子嘹亮。她领我们到礼拜堂右边的小课室，几位老、中年妇女热情招待，沏了两碗八宝茶，又劝我们多吃水果。金阿訇平常在这间小课室，专门给农村妇女讲解《古兰经》，教授圣训和教律。那天，黑板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文的经文，金阿訇和她的女学生给我们上了宝贵的一课：农村妇女怎么样透过宗教改变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出去！」
金阿訇本身是上桥乡前锋村的农村妇女，1964年2月20日出生，从小喜欢读书，由于家境清贫，兄弟姐妹多，尽管小学成绩非常好，也上不了中学。年幼的金梅花感到非常失望、沮丧，不断反问自己：「为甚么？」这股不甘心的悲愤化为日后探求学问与教授妇女知识的巨大动力。
在父母主张，朋友介绍下，金梅花「糊里胡涂」18岁就结了婚，现在有2个女儿和1个儿子。金梅花努力去当贤妻良母，种田、带小孩、煮饭、洗衣服，甚么家务活都尽力做好，可是这种单调而枯燥的婚姻生活并不能满足心灵的需要。「难道人生的意义就是这样吗？」她感到很痛苦，忍着泪水把理想的死灰掩埋在心里某个幽暗的角落。
金梅花回忆说，小时候最想当运动员和军人，上初二的时候，宁夏体育学校选拔运动员，她个子高大，身体结实，爱打排球、篮球，在25个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可是父亲反对，硬生生把她弄回家，还下了死命令：「女孩子不能出去！」，为此，金梅花连续哭了好几天。又有一次，新疆兰州军区招收女兵，她报了名，结果被录取，进入文艺宣传工作团，负责表演唱歌、跳舞。「那时候，我特别想当一位军人，因为军人的质量特别高尚。」可惜，顽固的父亲撕破金梅花的「军人梦」，喝斥：「一个女孩子，跑出去那么远干甚么？」
金阿訇一针见血地批评父权思想：「我父母重男轻女，丈夫的封建思想也特别严重。」结婚以后，有一次小学校长找金梅花去当民办老师，丈夫极力反对，怒骂：「你出去工作，孩子那么小，谁带？」另外，金梅花身为共青团员，工作比较突出，被选上村妇女主任，开会工作都把孩子带上，但是丈夫不体谅，百般阻挠，甚至发出最后通牒：「女人要留在家，不能出去，否则，家庭破裂！」金梅花担心夫妻整天吵架，家庭破裂会影响孩子的成长，唯有屈服下来，重过平淡苦闷的生活，不是种田，就是做家务活。「那时候，心里觉得特别纳闷、委屈，愿望与理想都没法达成，对自己和社会完全失却信心。」
有一天，幽暗角落的死灰忽然间复燃了。1994年，村里的清真寺鼓励女人去听课、学习，金梅花重燃读书的希望，不但招自村民的挖苦，更惹来丈夫的嘲讽：「清真寺全是男人，你一个女人家去干甚么？」这一次，金梅花没有逆来顺受，心里反而认清目标：「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要抓住这个机遇！」她咬紧牙关，背着小孩，跑到清真寺认认真真地听课。金梅花如饥如渴地扑进伊斯兰教的精神粮仓中，追寻人生的意义。虽然中国宪法订明妇女的权益，可是在现实中，男女依然不平等，传统的父权思想依旧在日常生活中兴风作浪。丈夫多次命令她留在家里，并且放弃任何读书进修的念头。不过，金梅花暗下决心，排除万难：「我要读书，妇女必须与男人享有同等的权益。」《圣训》中也明言：「谁的妻子若请求去礼拜寺，不得阻止」。
「谁的妻子若请求去礼拜寺，不得阻止」
金梅花32岁才开始学阿拉伯文。一次偶然的机会，金梅花旁听一位60岁老阿訇的课，深受启发。从此，她铁了心自学阿拉伯文版《古兰经》，每天晚上干完繁重的家务活后，抽出最少1个小时念《古兰经》，严格规定自己会念会写一段经文才去睡觉。如果遇到困难，想不明白，便虚心向老阿訇请教。金梅花刻苦求学、坚毅刚强，老阿訇很受感动，尽心教导金梅花。最初有30多个女人学习，最后只剩下金梅花一个人。金梅花在前锋清真西寺学了1年便毕业，留寺担任阿訇，给妇女讲授《古兰经》，同时继续自学，向阿訇们不耻下问。金阿訇回忆这段克己苦学的经过：「我觉得如果不明白《古兰经》，就无法当真正的伊斯兰教徒。我渴求念经学习，经常请教老阿訇，后来他准许我留在清真寺学习。一般只有男人去清真寺，女人是不去的。刚开始，老阿訇觉得我年纪不轻，又带着3个小孩，这样子念下去挺辛苦的，但是，1年学习下来，我的成绩有目共睹，连其它的清真寺也非常支持我。」金阿訇在前锋清真西寺教了4年，前锋清真大寺1年，王国稍清真寺2年，2002年来到吴南清真大寺，直到现在。
在漫长的求学岁月里，金阿訇丈夫从不支持，又不断嘲笑她，可是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我甚么都不怕，每天晚上苦修，丈夫不让我学，我多次跟他做思想工作。」她跟丈夫争辩：「《古兰经》说男女在求学上都是平等的。你不要那么自私，我已经尽了女人的本份，你应该理解我的梦想是当老师。」后来，丈夫的态度慢慢改变，最后勉强同意了。另外，金阿訇感到非常欣慰的是，3个孩子都非常鼓励她去实现梦想，每天晚上，母亲和孩子们各自拿起书本，挑灯夜读，向着心目中的标竿进发。2001年9月，金梅花通过宁夏伊斯兰教协会举行的考试，取得「阿訇证书」，考试的内容包括《古兰经》、圣训、穆罕默德箴言录等等。那天，金梅花刚接过考试成绩，禁不住大哭一场。现在，金阿訇丈夫长期在外，大女儿远嫁到阿拉伯国家也门，儿子去了广州发展，只有小女儿在身边。金阿訇选择留下来，继续在吴南清真寺教授农村妇女，虽然偶而觉得家中冷清，但她全心投入伊斯兰教育，大部份时间都留在清真寺，所以常常忙得不可开交。
女阿訇
在伊斯兰教社会里，女阿訇十分罕有，她们大部分懂得念经，却不懂得讲解经文，也不懂得宗教礼节的意义。妇女多数在家做礼拜，一年才一次去清真寺听课。宁夏回族自治区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回教徒，根据伊斯兰教协会统计，注册阿訇有5,000人，但是女阿訇大约只有30人。宁夏吴忠市仅有8位女阿訇，金阿訇就是其中一位。宁夏伊斯兰教协会秘书长黑富礼说：「女阿訇目前是中国西部地区的『独创』 ，这在阿拉伯国家是没有的，但这反映了宗教与时俱进的发展趋势，正因为信教群众有了这种需求，女阿訇才出现。女阿訇的出现改变了很多回族女性的生活，从女性担负的社会角色来说，她们比男阿訇的影响更大。」
金阿訇的教学嬴得清誉，村民渐渐肯定她的成就，其它乡村的清真寺也常常邀请她去讲学。除了讲授《古兰经》，金阿訇还主持宗教仪式，例如为死者洗净，很多人都害怕，不敢做，但金阿訇却愿意承担厌恶的工作。金阿訇举例说，有一位年轻的回教徒姑娘，因为婚姻问题，一时想不开，跳沟自杀，结果淹死了，8天后才被人发现，那时尸体已经发胀了，没人敢碰，在举行洗净仪式的时候，她家人也带着口罩和手套，另有8个人仅仅负责盛水，「当时是我亲自为死者洗净，总之，为大家服务，也不怕得传染病，这是安拉为你安排的工作，也就是安拉的意愿。村民以前对我百般挖苦，现在不但十分尊重，而且离不开我呢。」
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法律系Khalid Abou el Fadl博士认为，女阿訇的出现其实是激活了伊斯兰教女法学家的传统。在＜承认妇女＞（In Recognition of Women）一文中，Khalid Abou el Fadl博士讲了一个优秀的女法学家的故事，从前著名伊斯兰教法学者Zuhri领袖向《古兰经》专家Qasim ibn Muhammd 表示渴求知识，Qasim 便建议他去听名震天下的女法学家Amara bin Al-Rahman的演讲。Zuhri马上跑去参加，听完以后，就把Amara形容为「无涯学海」。Khalid Abou el Fadl博士指出，像Amara 的例子并非特殊异例，因为在伊斯兰教历史中，确实出现过许多著名的女法理演说家，第一位便是穆罕默德妻子Aisha。据保守估计，在漫长的历史中，至少有2,500位杰出的女法学家、女圣训演说家，以及女诗人。
对文本不同的解读，就产生不同的世界观。金阿訇反复解说《古兰经》宣扬男女平等，根据《古兰经》第2章《黄牛》第187节：「她们是你们的衣服，你们是她们的衣服。」说明男女平等，应该互相尊重，和谐共处。第4章《妇女》第8节，说明男女在继承遗产的权益是一样的：「男子得享受父母和至亲所遗财产的一部份，女子也得受父母和至亲所遗财产的一部份，无论他们所遗财产多寡，各人应得法定的部份。」此外，《古兰经》强调男女只要行善，谁都可以得到安拉（即伊斯兰教真神）的恩赐，例如第４章《妇女》第32节：「男人将因他们的行为而受报酬，妇女也将因她们的行为而受报酬」，第124节：「信士和信女，谁行善谁得入乐园，他们不受丝毫的亏枉。」还有第195节：「他们的主应答了他们：『我绝不使你们中任何一个行善者徒劳无酬，无论他是男的，还是女的──男女是相生的──迁居异乡者、被人驱逐者、为主道而受害者、参加战斗者、被敌杀死者，我必消除他们的过失，我必使他们进那下临诸河的乐园。』这是从安拉发出的报酬。安拉那里，有优美的报酬。」
金阿訇觉得有责任传递《古兰经》的真谛：「根据穆圣教育思想，求学是男女穆斯林的主命，女人应该享有与男人同等的权益。我教导不识字的妇女念《古兰经》，希望她们思想开阔，学会思考。一般来说，小孩的第一位老师是母亲，母亲给吃给穿，又教孩子说话、走路。我希望广大妇女都获得伊斯兰教知识，对家庭、社会、人类都有好处。为了解除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我特别鼓励女儿读书学习。」金阿訇认为妇女必须学习成为思想开明的、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上桥乡村民种玉米、大豆、麦子，每逢主麻日（星期五），吴南清真寺安排人到附近的村庄像新民村、中华村和花寺村挨家挨户，请教徒捐献东西，比如粮食，维持村社日常的宗教信仰活动。在这间小课室，几十个农村妇女经常聚会，谈天说地。她们笑说：「我们很开心，常常见面，念经文，做礼拜，谈谈家里事情，孩子啊、丈夫啊，还有讨论社会新闻、世界大事等等。」
当地妇女都珍惜学习的机会，几乎天天来女寺谨守拜功，每天做5次礼拜，藉以尊重安拉，感谢安拉。金阿訇说：「她们来这里做礼拜、学习阿拉伯语和《古兰经》，还有交流对生活的感受和分享各自的经验。有些妇女遇到学习的困难，例如家务繁重，抽不出时间，或者记忆力减退，老是记不住，但是她们很虔诚，学习的态度也挺认真。」以下是她们的作息、念经、做礼拜的时间表，十分有规律：
4点：起床，做礼拜
5点半：回家，做家务活
7点：上课、学习
10点半：回家，做家务活
12点半：做礼拜
1点半：学习
3点：休息
5点半：做礼拜
6点：回家，做家务活
7点半：做礼拜
8点半：上课、学习
10点：做礼拜，回家
从识字开始 创造女性空间
翻开《古兰经》第1章《开端》，虔敬的信徒高声赞颂，决心追随安拉：「奉至仁至慈的安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安拉，众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金阿訇解释所谓正路，就是人要懂得「感恩」与「敬畏」：「『他已为你们创造了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复经营诸天，完成了七层天。他对于万物是全知的。』（第2章《黄牛》第29节），感谢安拉真主，安拉创造世界、宇宙万物、太阳月亮、天空陆地，大海大山都是安拉创造的；还有，安拉创造每一个人，人人的长相不一样，都有独特的地方。」金阿訇阐明人要学习欣赏万物奇妙独特之处，还要心存敬畏之心，学习谦卑、虚心，不目空一切，也不狂妄自大。正如《古兰经》第17章＜夜行＞第37节：「你不要骄傲自满的在大地上行走，你决不能把大地踏穿，决不能与山比高。」
金阿訇力言《古兰经》导人向善，教导信徒作善不作恶，不作对人、社会有害的事，例如上舞厅、酒吧，喝酒、打群架、吸毒等，还有，她劝勉伊斯兰教徒要团结：「穆民确如建筑物的砖块，当彼此牢结在一起」，不应该仇恨或嫉妒别人，每个人都有生活模式，霸占别人的地方和财产是不对的，金阿訇举例说，现在美国占领伊拉克根本就是错的。此外，金阿訇鼓励信众，超越狭隘的族群与宗教的界限，互助互爱，团结一致：「不管你是汉族、满族、维吾尔族，或者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一家人，一个祖先，是一个根。」金阿訇常言相处之道贵乎忍耐，不乱吭声，讲道理，化解矛盾，这样做人处世就是高尚的人。金阿訇在女寺的黑板上写下这一句发人深省的经文：「爱人如爱己，才是真信士」。
金阿訇的一番话，使我想起一个化解仇恨的故事，有一次，印度圣人甘地为和平斋戒，忽然，有一位印度教徒走到甘地面前，哭诉他儿子被伊斯兰教徒杀害，他恨之入骨，渴求报复。甘地回答：「如果你真的想抚平痛苦，找一个和你儿子一样大的小孩，他的父母被印度教徒杀死，你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那样抚养，但是以伊斯兰教的方式抚养小孩，唯有这样，你才会发现你能够克服苦痛、怨怼、报仇的欲念。」
在自学的旅途上，金阿訇不断与封建父权的思想周旋，改变自己之际，同时改变世界。金阿訇从性别的角度诠释《古兰经》，指出妇女识字的重要性，并且在伊斯兰教社会中创造独特的「女性」空间。法国学者罗兰巴特批评一个现代的神话，那就是说作者在书写的时候具有明确的意图，能够掌控所有意义的流传，巴特则呼喊必须破除这个神话，并且突出读者的巨大潜量：「读者之诞生必定以作者之死亡为代价。」如何诠释古老经典，赋予新时代的意义，这是读者潜在的力量。这股力量不得不从识字开始，因为识字就是解读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之开端。从识字开始，金梅花一直追求诠释《古兰经》的力量，而且，培育更多的农村妇女成为《古兰经》的读者，激活《古兰经》在当下的意义。
金阿訇满怀信心一展抱负：「带动妇女思想，让更多的妇女站出来」。以后，各地清真寺会绽开更多挺拔的、美丽的梅花。
引文
金阿訇反复解说《古兰经》宣扬男女平等，根据《古兰经》第2章《黄牛》第187节：「她们是你们的衣服，你们是她们的衣服。」说明男女平等，应该互相尊重，和谐共处。
根据穆圣教育思想，求学是男女穆斯林的主命，女人应该享有与男人同等的权益。我教导不识字的妇女念《古兰经》，希望她们思想开阔，学会思考。
金阿訇从性别的角度诠释《古兰经》，指出妇女识字的重要性，并且在伊斯兰教社会中创造独特的「女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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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在二零一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我们探访在吴忠市的金梅花，跟她做了一个访问。访问中，她讲述了十年来教授中国伊斯兰妇女的生活，还有指出教育对中国伊斯兰妇女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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