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文章

在尋常中尋找和平的希望

劉健芝

甘地說,以眼還眼,我們將全都成為瞎子。仇恨與斤斤計較,讓我們成為瞎子,猶如瘟疫蔓延般,把越來越多的人捲進暴力詛咒的命運中。

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 (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小說《盲》(Blindness),說了形形式式的盲目帶來更多的更深的盲目的故事:不知名的病毒在城中傳開,患者突然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看」見一片厚實的白,與患者接觸的人迅速被感染,於是,家人、醫生、小偷、員警……陸續被送入隔離患者的集中營。在營中,突發的盲給各人帶來的「平等」只能是短暫的,搶掠、欺詐、霸道、殘暴以加倍的力度掌控著、壓迫著這個空間。過了一段時間,集中營已無人看管,因為全城的人都盲了。意識到無人看得見,幾乎所有人的自律能力都崩潰了,到處是不忍卒睹的搶掠、欺詐、霸道、殘暴,只有唯一一個沒有失明的人--醫生的善良妻子--見證著暴力如何既出於不同的執著的盲目,又引發不同的執著的盲目,讓恕和施與的心失落。

暴力是來自死亡、封閉的國度的使者,在無名的恐懼和欲望所主宰的執著推動下,蠶食心靈的自由,蠶食讓恕和施與成為可能的智慧和勇氣。在暴力主宰的世界裏,「和平」成為延續暴力建構的體系的其中一個主軸,讓暴力最終是自毀的命運可以延緩。要打破暴力的主宰和詛咒,便要把「和平」從其體系釋放出來,讓體系壓抑的角度和經驗發揮作用,為生命帶來和平的希望。
二十世紀在暴力和盲目中終結。

第一次大戰用上發明了才十年的轟炸機;第二次大戰,廣島、長崎上空的蘑菇雲宣告了軍事科技囂張的勝利。薩斯Wolfgang Sachs指出,1945年5月4日通過的聯合國憲章,認為要結束戰爭和暴力,唯有全人類攜手走上「發展」和「進步」的康莊大道;統率著這支浩蕩隊伍的,是科技、市場、國家、理性、自由。傳統理念相信公義的果實是和平,如今取而代之的理念,是唯有西方理性帶來的大一統的文明,才有和平。空間的多元文化,被詮釋為時間上的階段進化,野蠻人(或謂之落後、發展中、不發達)要在西方老大哥提攜下,走向文明,走向和平。我們今日的兩難悲劇是:追求和平便意味要消滅多元,消滅差異;追求差異便意味要爆發暴力。薩斯說,要走出這個兩難,只有將「進步」與「和平」分拆開(1)

蘇默赫(E F Schumacher)以「小的是美的」(small is beautiful)這個深邃的主張聞名於世。在一篇題為〈暴力之根〉的文章中,他說,「炸彈」是現代文明的象徵,但現代文明不僅不制約我們訴諸暴力的傾向,反而激勵這種傾向。對客觀和理性的盲目執著,是現代文明的罪魁禍首,導向無窮無盡的暴力(征服太空、征服自然、追求無限經濟增長),反過來主宰了我們的心和靈性的力量,使它無法克制現代文明不能自製的無窮欲望和恐懼。我們要自我拯救,便要培育非暴力的力量,它源自對生命的尊重,源自謙卑節制,源自對公義的不可抗拒的追求。心性強於理性,暴力才可被制約(2)

二十一世紀在暴力和盲目中拉開序幕。

種種切身的有形無形的暴力,和通過媒體展現的既近又遠、真實似的他者的暴力,不停的迎面襲來,讓我們反應不過來。2001年9月11日,香港時間晚上9時,我在辦公室收到一名學生來電話,哭訴著說,宿舍裏大家在看電視,冒著煙火的世貿大樓有人從高處跳下摔死,有些同學卻歡呼拍手。今年3月12日,我在中國農業大學講話,談到人們只看到9-11那天死了三千多人,卻看不到全球同一天(以至每天)有十倍以上的兒童因疾病饑餓死亡;一名學生回應說,幾萬人只不過是全球人口的二十萬分之一。今年5月11日晚上10時,我在墨西哥一個朋友家裏,一邊吃晚餐,一邊看電視新聞報導;我不懂西班牙語,只能偶爾聽懂幾個單詞;先是英美聯軍虐待伊拉克戰俘的圖片,接著是模糊的畫面出現五個蒙面人和一個白種男人,蒙面人撲向白男人,瞬間,一人舉起白男人被割下的頭顱。我呆了。

讓我們驚惶、恐懼、焦慮、不安的「深刻」經驗,不僅僅是建基於我們對日常生活裏發生的種種的惡的無知;我們的無知竟然和資訊年代製造的廣泛的「知」成正比,「知」得越多,經驗越貧乏,以至「深刻」的不能是切身的。我們的心靈和勇氣已被削弱至此。

以眼還眼的暴力既好像情有可原,卻又無法為人接受。強權者的不公義,並不自動地賦予被壓迫者更大的公義,即是說,並不因為你是邪惡,我便代表正義。弱勢者的暴力反擊,往往讓壓迫者更有藉口濫用暴力,強弱更加懸殊。可是,反對暴力就等於反對革命、反對變革嗎?就等於讓弱者忍氣吞聲、接受現狀嗎?擁抱暴力就能推進革命、促成變革嗎?就能解除強權惡霸的武裝嗎?怎樣才可以走出暴力的惡性循環,同時有效地促進社會公義、深化社會革命,讓平民百姓在面對似乎無盡的暴力與災難的時候,不再無奈和無力、犬儒和卑猥。

甘地說,非暴力並不消極,反而要求廣大民眾有極高的覺悟、紀律和行動。

在看來最平凡的人當中,我們可以找到最不平凡的事蹟。不是轟天動地的、名載史冊的功績,卻是實在的生的智慧和勇氣,把暴力的邏輯轉化,把差異保留在強權無法磨滅的隙縫裏,讓多元的文化佔據存活的空間。在一些隻懂得以「進步」和「落後」的簡單二元思維來看問題的人來說,這些平凡的人卑微的事都只能歸納為「落後」,無關痛癢,無足掛齒,因為它們搭不上「進步」的快車。

這,卻恰恰是為什麼我們要尋找並不顯赫的平凡婦女的故事,細味她們如何面對艱辛、強暴、欺壓但不苦澀、悲戚、氣餒,依然堅持爭取做人的幸福、安樂、尊嚴。這,也是為什麼我希望全球千名婦女能代表既平凡又不平凡的億萬婦女,獲得2005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1. 參看薩斯:《發展辭典》,Zed,1992,英文版,頁103-5.(返回)
  2. 參看蘇默赫:《我相信的是這個》This I Believe,Viveka,2003,英文版,頁189-193.(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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